塞北的秋日,些许凉意裹挟着有气无力的蝉鸣,撕破骄阳直晒的晌午,柔弱的我站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竹篮沿儿深深勒进皮肉。粗粝的叶缘在手臂上划出一道道细密的口子,汗水洇进去,蛰得生疼,那便是我,少年的“秋收假”。
跟着生产队的“四驾套”大马车扎进田野。十一二岁的个子淹没在玉米秸秆里,只能踮脚去够穗头,掰下来,一穗两穗,一筐两筐……我不懂工分簿里藏着日子的秤杆,只记得每次收工时,记分员用粉笔在墙上残缺的"正"字上画下一笔。一划两划,那简单的“一横一竖”是无法形容的漫长又那样的不顺畅,劳动几天下来,也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正”字来!纵是我懂爹娘怎样的艰辛,我的劳作和助力到底能有多少于家的分量!
劳动歇息是最敞亮的时光。老把式们蹲在地头,用镰刀刨出土灶,枯豆秸和玉米杆燃起噼啪的火星。黑豆荚在灰烬里爆开蟋蟀般鸣叫的脆响,掰开的嫩玉米淌着诱人的甜香,新挖的土豆裹着虎皮色的外壳,掰开时热气裹着泥土香扑在脸上。我总蹲在最靠近火堆的位置,娇小的指腹沾满草木灰,稚嫩的腮帮糊成了“马虎脸”,我很贪恋这份滚烫的偷闲——五爷叼着旱烟锅子笑骂"小馋猫",我知道,他和爹的关系最好,火光在他们皱纹里跳成金灿灿的丝线,爹“呵呵”着,顺手把几粒烤熟的黑豆子递给了他……
爹的那些碎纸片子总是压在炕头最底下,牛皮纸封皮已经被岁月磨得发白。每个收工的黄昏,他借着煤油灯掐算念叨的侧影,总是被昏黄的光线拉得很长,很长。铅笔头戳破纸片的声响,像是一声重重的叹息,让我总在担心,会不会惊飞了檐下老舅送给我的一对“灰鸽子”。
娘的手,布满了厚厚的茧。她弯腰割着谷子,土灰色的头巾粘在汗湿的鬓角,银镯子磕在镰刀柄上,"叮当"一声,惊飞了草窠里的蚂蚱。蚂蚱逃逸的弧线,像极了娘亲掰着指头过日子的心路轨迹。
爹总爱拿“工分”逗我。那年秋收后,他望着一笼屉窝头叹气:“这日子快养不起喽!”我立刻挺起胸膛,攥着磨出茧子的小手掌反驳:“我还挣过七个工分呢!”其实那七个工分挣没挣过几斤口粮,我到如今也不知道,爹也一直或压根就没想告诉我。但我从爹娘的笑声抑或安静的刹那,我分明看见他们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就像当年地头啃过的烧豆荚,烤山药蛋,咀嚼着虽有舌尖下短暂的苦涩,回味里却沁着喉结中希冀的甘冽。
“七个工分”是爹眼里的欣慰,是娘心中的骄傲,却也是我情怀里永远的惋惜。“七个工分”画不出几个完整的“正”字来,但始终是我的时光里最深的一道痕。
“七个工分”是稚嫩肩膀扛过的日月,是灰烬里爆裂的生机,那缕烟火气早已渗进我的骨血。我分明知道一一
辛勤劳作,不在工分簿上,而在担当、感恩和与土地的深情炽热中。
如今,五爷早已化成坟头一株蒲公英,文婶的银镯子在她孙女腕上晃着陌生的光。但每闻到焦香,我总看见地头那堆豆秸火,火星迸溅处,少年涨红的脸与垂垂老者的皱纹重叠。
那七个工分,是一粒火种,在贫瘠的岁月里,把最苦的劳作,煨出了回甘的甜。我始终以为,我是土地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