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城里长大的,却是个农村人。
我比现在还年轻十多岁的时候,是个学生,最讨厌的就是寒暑假。按常理来讲,不应该啊。有哪个学生不喜欢放长假的?我不喜欢。
原因就是我要从“城里人”变成“乡下人”了。
每逢长假,父亲总爱开着那辆跟他一样鬓角染霜的轿车,载着我们一家子从城区回到相隔八十多公里的乡下去。偏偏家里就我一个人晕车,父亲为了赶路开得又快,导致我每次坐他的车都要经历心理和肉体上的双重折磨。
当我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掀开车窗,冷风裹着土腥味灌进我的鼻腔时,我只觉得舒坦。只是父亲开得太急,我的头总是被狠狠掷在窗沿上。我却仿佛浑然不觉,盯着疯狂倒退的树影贪恋着片刻的清醒。
久而久之,我便不喜欢回乡下,也抗拒他,以及他的车。
在我又一次吐得昏天黑地之后,母亲一边将我抱下车一边给我灌水,嘴里嘟囔:“这都什么破路啊,还不修修。”
父亲在崖边插着兜只顾着抽烟,不答话。
我看了他一眼便偏过头埋在母亲颈间。
母亲拍着我的背,哄道:“不哭不哭啊。”
眼泪把母亲的衣领浸湿。这里头一半是晕车的难受,一半是怨,怨父亲冷眼旁观,怨父亲不爱我。
他怎么就不爱我呢?
乡下不常回,灰落了满院子。母亲擦干净椅子把我抱上去就甩着抹布收拾起来了。父亲去了邻家院子,我一边抹眼泪一边偷偷侧着耳朵听。
不知道隔得太远还是声音太小,我啥也听不见。我不怎么回来,在这里没有相熟的朋友,只能干坐在椅子上抠手指。
等我抠到第二个手指头的时候,门口晃进来一个人,我认识他。
“二叔。”
“欸,妞妞回来啦。”二叔跛着脚,从破烂的口袋里摸出来两颗包装漂亮的糖。
他在衣服上蹭了蹭,递到我眼前,“来,拿着吃。”
我看了母亲一眼,又看了一眼二叔沟沟壑壑的手,最后还是接下了,“谢谢二叔。”
二叔哈哈大笑起来,打趣我:“不愧是城里孩子啊,这么有礼貌!”
我低下头剥糖纸。母亲给我交代过,不要跟二叔讲很多话。他早些年在一个大厂上班,结婚之后却在外头又找了一个,那条跛脚的腿就是二婶她父亲硬生生给打断的。后来二叔被大厂辞退,二婶子牵着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些倒不是母亲同我讲的,这都是我自己在村口听来的。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时间长了假的也就成真的啦。
母亲正在灶房里忙活,锅碗瓢盆什么的都要重新洗。二叔抻着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好像来这一趟只是为了给我递两颗糖一样。
我在这里常常无事可做,与我同龄的孩子顾忌我是城里丫头不愿意跟我多说话。
二叔走之后我百无聊赖地蹲在墙角,那里长着许多荒草。我掰下来、折两折,丢掉; 再掰下来、折两折,丢掉。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我脚边全是折过的条状叶子后,我终于听见了邻家的声响。
“那就说好了啊!我今个儿就联系人,咱明天就开工。”
我一愣。
父亲鲜少有这样的语气,听上去像是遇到了什么喜事,怪开心的。平日里他总是板个脸,就算是我朝他拍下打着一百分的卷子,他也只会简单地扫一眼,然后什么也不说。
记得几天前,我在床上披着淡粉色的床单试图扮演电视里高贵优雅的公主。母亲系着围裙走进来夸我很漂亮,还提醒我不要摔下去了。于是成为“公主”的我兴冲冲地跑进父亲的房间,却只得到一句“床单弄脏了你来洗。”
兜头的凉水倾泻而下。
当时我就知道了,我不是电视里的公主。公主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子,亲朋好友一定会喜欢她的。
可惜我不是公主。
我粗暴地扯下最后一片叶子,恰巧父亲回来了,见这一片狼藉,开口便是呵斥:“女孩子家家的,也没个女孩样儿。”
我被这声呵斥钉在原地,手里还攥着荒叶子。父亲见我背对着他不动,奔过来剥开我的手心将那条荒叶子抽了出来。
我想不通。我在这里只能和叶子玩,现在连叶子也没有了。难道跟石头说话吗?那我会变成电视里的怪小孩的,我不要。
我撒丫子跑到灶房,母亲正摞着柴火棒子。她见我闷闷不乐,想了一下,说:“我听说你二叔家的狗下崽了,妞妞去看看?”
我眼睛一亮,憋闷一扫而空,现在心里只剩下那一窝幼仔。
二叔家还是没装修的老房子,黄瓜藤沿着门前那棵树爬得老高。他手里正揣着一个铁盒子,见我从拐角出来他就笑,“来得挺巧,我正要给你送饼干呢。”
他说着就把铁盒子打开,各式各样的饼干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
我拿了一块最小的塞进嘴里,眼神滴溜溜地转,“小狗。”
“啥?”
我声音太小,二叔没听清。
于是我清清嗓子,大声道:“小狗!”
“哦哦哦小狗啊,这儿呢。”
二叔推开门,一堆花色不同的奶狗大概五六只窝在门边的纸箱子里,纸箱子里还铺着旧毛衣。
我目不转睛地看,却又不敢上手摸。
二叔跟我一起蹲下来,从纸箱子里抱出来一只还在熟睡的小胖狗。这是一只土黄色的,脖子间还有一撮白毛。
“妞妞喜欢啊?二叔送你一个。”
我霎时一喜,可转念一想,先前我也提过想养小狗的想法,可是父亲说:“它在家里又拉又尿的你收拾?”
我想父亲大概是不喜欢狗,于是冲二叔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养。
“那这样,二叔帮你养行不?你想它了就来看看。”
我没说话,半晌点点头,在心里给它取名为大黄。
我看罢了狗便要回家,临走前二叔硬是把那盒饼干塞给了我。
“谢谢二叔。”
二叔一挥手,“嗨!二叔家也没啥好东西,跟我客气啥啊。”
我抿抿唇,抱着一盒饼干回了家。
父亲一见我便皱眉,“又上你二叔家拿啥东西了?都说了不要去他家,他家......”
我突然很生气,冲他吼道:“这是二叔塞给我的!我拿什么了!你每次都是这样!”
说罢我又怕他生气动手,抖着身子上灶房找母亲。
母亲正添着柴火,见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啥也不干了,问我怎么回事儿。
母亲一听,将我抱在她怀里,叹气道:“你二叔家条件不好嘛。你爸怕你年纪小不懂事。你看你今天坐车那么难受,你爸都看着呢,这不刚回来就跟你婶子他们商量着要修路呢。”
她抹了一把我的眼泪,接着说:“咱这地方偏,现在用的还是土路,一下雨啊那就是泥巴地,早就该修了。你爸其实早就想修这条路了,上次你晕车吐得厉害,他回来就跟村支书打电话,说愿意多凑点钱,就是怕村里人不同意。”她顿了顿,声音轻下来,“你爸嘴笨,不会说软话,心里却记着你的事呢。”
“那为什么不让我养小狗?”
“小狗是需要四处跑着撒欢儿的对不对?咱城里的房子小,不够它跑的。妞妞想养那咱就在乡下养,啊。”
“那我玩草他也说我!”
母亲一愣,“什么草?墙角长得那些?”
我点头。
“我的妞妞啊,那个上面有小刺的,”她说着扒开我的手心对着火光看了看,“幸好你劲儿小,不然手上可扎得全是小洞洞。”
我实在是不懂,爱为什么要讲得这么隐晦。
本来一句话就可以改变的事情偏偏在我心里留了这么久。
我握了握掌心,这里不痛,也没有刺。可是我的心脏很痛,但是我的心脏没有刺啊。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院子外头突然传过来拖拉机的突突声。
我抱着铁盒子出去,见二叔跛着脚跟在后头,往车上装着铁锹和锄头。父亲拎着个纸箱正往这边走。
二叔转身瞅见我,笑了一声,“诶,你爸从我这儿抱走一条狗,昨天你看的那只!”
我揪着衣角,有些忐忑地望着父亲,“那...那叫什么名字啊?”
父亲把纸箱打开,大黄便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我刚把他抱进怀里,就听父亲说:“看它颜色,叫大黄吧。”
大黄。
我抬头,父亲勾着二叔的肩膀,嘴里还念叨着“这边得垫高点”“那边要挖条排水沟”。
只见父亲蹲下身,用石头在地上画着什么,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竟没了平时的严肃。二叔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也没像平时那样躲开,反而笑了笑——那是我第一次见父亲在乡下笑,嘴角弯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纹路都软了。
夜晚躺在铺了三层褥子的床板上,我摸了摸衣服兜,里面还装着二叔给的另一颗糖,糖纸在手里揉出细碎的声响。
大黄正窝在床头边睡得正香。
原来热情轰烈是爱,沉默隐晦也是爱。
我突然想起来那条泥泞的土路。父亲的爱,或许就跟这条土路一样坑坑洼洼的,却一直静默在那里,不断地被修复完善,等着有一天,能让我舒舒服服地,再回来看一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