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鱼跃
它打开探照灯,最后一次俯瞰大地。
在这个恒星光芒难以穿透大气的世界,黑暗没有完全主宰地上的生灵。无数燃烧的方尖碑从平原上拔地而起,喷吐出的矿物云团在气流的波纹中碰撞,析出金黄、灰黑、乳白色的结晶;熔岩沿着裂谷蜿蜒前行,流经之处沉淀下铜蓝与铁红;巨虫构成的森林舒展着鲜艳的鳃羽;覆有油彩的气泡与鸟群齐飞……
一切都是那么的美。
可它笃定,天外还有更多美妙的色彩。
它正在进行史上首次飞往天空的冒险,高度已达到一百米,搭档是它的老伙计,一艘名为“成道号”的滞空笼——这种能使它在这颗星球独特的胶质大气中穿梭的交通工具本没有名字,它的族人们忙于生计,缺乏给任何东西命名的闲心,只有它这个怪胎不时会生出各种奇怪的想法。
既能帮它悬停在半空,又变相将它囚禁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叫这名儿准没错。当初它是这么想的。
它关闭了“成道号”的推进器,抬头望去,浓稠的黑暗高悬,天空遥远得像个传说。
飞往天空的计划听上去很了不起,操作起来倒不复杂,因为滞空笼除了驱动自身水平运动的推进系统外,还有一套控制垂直运动的气囊浮潜系统,常态巡航要靠两套系统共同协作,只提直高度的情况下单独运行后者即可。这也是人人都会驾驶滞空笼,人人都知道飞向天空的方法,但从未有人这么做的原因,一场有去无回的冒险注定由少数勇敢者开启。
随着气囊的膨大,“成道号”的高度轻松到达了两百米。
此地不比一百米时明亮,却最符合它对天空的想象。在近地面生活的时间里,它偶然能观察到一两缕微弱的光线从更高处渗下来,它不知道这些光走了多远多久才抵达这里,但它们一定经过了大气的层层盘剥,来到它跟前时彻底洗褪了色,黯淡得无论爬虫还是飞鸟都不会为它们的到来停歇半刻。
是啊,为了生存,这个世界的生物总是异常忙碌。就比如现在,探照灯捕获了几个族人匆忙驶过的身影,像几粒被黑暗咽下锡箔纸屑,转瞬消失在茫茫大气里。
它觉得,它们一族大概是这颗星球上最自由,也是最不自由的生物。说自由吧,它们能驾驶滞空笼飞天遁地,说不自由吧,每个族人从生到死都不能离开这个“笼子”,所以一辈子几乎只围绕两件事打转:解决温饱和为后代打造滞空笼。
这听着似乎有些奇怪,因为谁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一个靠狩猎为生的种族能造出这种形似躺倒的水滴,靠沼气供能,短翼波动行进的精妙器物。
它想,或许生命就是会以奇妙的方式找到出路。
高度渐渐来到了四百米。这会儿的“成道号”已经飞得足够高,高到它能隐约望见远方那片来自天外的遗迹。
这些斜卧在沙土中天外来客是如此的庞大、宏伟,没人能数清它们究竟有多少同胞兄弟,也没人知道它们是怎么降临到这颗星球上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们在这里存在了很久很久,久到风沙推倒了参天的宫殿,蛀空柱廊,久到茂密的植被爬满高墙,犹如为一位巨人的尸身披上青铜色的铠甲。
它对它们是那么的好奇,曾驾驶滞空笼游弋其间,穿过一座座爬满锈迹的仪器,绕过一个个叹息的气泡。它太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生物造就了这般了不起的奇迹,无比渴望飞到天上揭开这些天外造物主的面纱——他们一定比它更高大,更聪明,也更了解这个世界,它曾在遗迹的壁画上看见过滞空笼的花纹。
说不定遗迹下面埋着他们的飞船,又或者这些遗迹本身就是一艘巨大的飞船?
高度又上升了三百米,滞空笼的气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
远离了光源的大气此刻又重归黑暗,它像是在深渊的喉管中孤独攀升的小小光点,迎头撞上了一场陆地上罕见的降雪。
天上会不会有更多的食物?几片天空施舍的雪花落进它嘴里,它想起了妈妈捕猎的场景。
妈妈——这个角色对它们种族尤为重要。它身处一个母系氏族,族中男女分工明确,女性负责狩猎和为即将出世的孩子打造滞空笼,男性则负责跟在伴侣身旁为滞空笼的制作打下手,孩子们通常不在父母身旁,但它是个个例。
从前它总爱粘着妈妈,跟在妈妈屁股后头问各种各样奇怪的问题。
妈妈妈妈,你说我们为什么要开滞空笼,而不是长出几条腿在陆地上行走?
妈妈妈妈,你说为什么我们要吃小鸟、硬甲虫,不吃叶子和骨头?
妈妈妈妈,你说如果我有一天变成了丑丑的大虫子,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爱我吗?
妈妈妈妈,你说外星人真的存在吗?他们也要定期保养滞空笼,学习捕猎技巧吗?
面对这些比山石还古怪的疑问,妈妈从不回答,只调转方向扭过头,然后说上一句,你好烦啊,你为什么不去找个男朋友,和他一起做你们孩子的滞空笼?
它兴奋地告诉妈妈,它这辈子最大的梦想是飞向天空。
妈妈却说,我不关心天上有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天天吃饱肚子,不要去做危险的事。
可是妈妈,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它那时心想。
滞空笼艰难抵达了一千米高空,气囊膨胀到了原来的两倍。
失压的后果开始具现化为体感,如凝固的沥青般填满了舱内的每一处缝隙:它感到一只无形的巨手正悄悄合拢,一点点攥紧它的胸腔,攥得心脏变形,血管中的气泡疯狂窜动;它感到一根无形的羽毛在搔挠脊柱,仿佛背部要长出浮萍的根茎,将它拽向理想的天空。
疼痛让它思考,它想到由于食物匮乏,族中常有同类相食的惨剧。
它不明白,过去与现在都不明白,在一个能够打造滞空笼的族群中,为什么有人忍心吃掉与自己血脉相通的族人,为什么没人制定一套道德的行为规范。
那时妈妈告诉它,当你肚子饿得冒酸水的时候,是分不清族人与猎物的,生在这样贫瘠的世界里,想要活下去你只能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吃,谁最容易吃掉,那就吃谁。
它问妈妈,那你舍得吃掉我吗?
妈妈被吵得不行后说了声你好烦。
它说它猜天上肯定有很多很多的食物,多到每个人都能认清谁是族人,谁是猎物。
膨胀到极致的气囊在滞空笼内形变、移位、倾轧。高度是一千三百米?还是一千五百米?它无从得知,气压差正托举着它向逐渐明亮的天空飞去。
它不免想到了死亡。它想起妈妈曾说过,我们其实和大地上的一块石头、一棵树没什么区别,所以不必着急,既然风能扬起沙子和树叶,那风也能带死后的我们去往天空。
妈妈没有骗它。
彼时它还不懂死亡的真正含义,只静静地,静静地仰望着妈妈的滞空笼飘向那漆黑的、寂静的天空——就和现在它所看到的天空的一样,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声音——那个小小的黑点很快消失在了视野中,却恒久在它心中上浮,撞碎了它与天空之间的屏障。于是它不再犹豫,决心出发,因为天空就在那里,是万事万物的归处。
它想,即便天上什么都没有,那也没关系。
来时的航道被黑暗吞噬,它的思想、它的记忆、它的情感被拖回胶质大气,只有触手可及的天空昭示它爬出了大地这座古老的摇篮。
它看到几缕柔亮的银丝悬在头顶——比枯草更细,比石棱更直,纵横交织,在大气中排成会呼吸的阵列。
原来这就是天空啊。
破裂的气囊此时已不再为它提供升力,停摆的心脏也不再承载意识,唯有那柔亮的银丝张开怀抱,在前所未有的温暖中,以一种奇异的轻盈感助它从破损的滞空笼内挣脱。
一道清脆的出水声后,阳光洒在了它的身上。
妈妈,我看见了天外的色彩。
(二)成就
1961年,中国东海,“金星号”科考船。
一张小网目尼龙拖网被拉上甲板,活鱼活虾乱蹦,海洋学院的学生们却齐齐将目光投向了网兜的一角。
“老师老师,我们捞到一条好丑的鱼!”他们转身朝教授大喊,脸上洋溢着兴奋与好奇。
“这不是蛤蟆鱼吗,怎么会被拖网捞到?”刘教授蹲在学生的包围圈中,检查渔网的浮子,很轻,明显不是捕捞深海鱼所用那种。
“这鱼学名鮟鱇鱼,硬骨鱼类,主要活动在深海。”他向学生们介绍道,“头部,看到了吗?这个灯笼一样的肉球是从第一背鳍特化来的,顶端这个肉质的‘穗’叫拟饵,可以用来吸引猎物。二几年的时候欧洲那边的科学家确认了这种鱼的繁殖方式是性寄生,远比雌性体积小得多的雄性会通过寄生的方式成为雌性身体的一部分,这条看上去是雌鱼。”
“可它这么丑,真有雄性愿意成为它的一部分吗?”有学生笑嘻嘻地问。
戴上手套的刘教授解开网囊,拎起这条本不该出现在这儿的鱼。
它确实很丑,甚至到了吓人的地步:裹满黏液的紫红色躯体整个塌陷下去,两颗充血的眼球爆出眼眶,下颚被吐出食道的粉红色内脏暴力撑开,腹部表皮撑得几乎透明,其下树枝状的红色肌肉纹理清晰可见。
简直是一滩半融化的血肉。
“你别看它现在这副样子,在水下还真不好说。”刘教授一手提着鮟鱇鱼的尾巴,一手指着它的肚子,“我在青岛研究所见过这种鱼的标本,标本的鱼鳔爆裂,肝脏和肠道都有撕裂和淤血,没准和快速减压有关。”
“那它有研究价值吗?”
学生们围着教授,眼中闪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渴望。科考船拖网作业的指标是围绕科研目标设计的,捕到的鱼远没有渔船多不说,还大多用于标本采集和实验分析,这可是今天捞到的最大的一条了……
“估摸着就是常见的失鳔,留一小部分记录取样,剩下的够咱们的肚子研究一阵子了。”
一连吃了几天咸菜和腌鱼的学生们闻言欢呼起来,这种喜悦感染了刘教授,他笑着拍了拍手中早已不再抽搐的鱼,手套黏连起一片半透明的渗出物。
“在日本,这鱼被称作‘穷人的龙虾’!”
开饭前,刘教授照例打开餐厅内的收音设备。他们所在的“金星号”前身是退役的旧式护卫舰,配备有短波接收机,在VOA和BBC等欧美广播台被划为“敌台”后,目前还能接收到中国、苏联和日本的广播。
学生们一早就把影响信号的锅碗瓢盆搬得远远的,眼巴巴地观察着教授的一举一动:先用袖子擦拭两下军绿色大铁皮箱子的外壳,再打开开关,将波段旋钮切到“SW”,调谐旋钮转至北京电台的11.75MHz,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的赛况就这样神奇地传了出来……
在听完古巴局势后,刘教授的一位同事将调谐旋钮转至9.54MHz——莫斯科广播电台。
伴随着西伯利亚新油田的发现,红薯、土豆炖萝卜、咸菜干和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炖鱼汤被陆续端上了餐桌,不过仅那口打有补丁的搪瓷碗在所有人的眼、鼻、耳中轻轻晃动着,牛奶般的汤汁浪花翻腾,其中炖得酥烂的鱼肉、碗沿结出的白霜,无一不刺激着众人被盐分钝化的味觉神经。
刘教授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和小他几十岁的学生们一样两眼忠实地跟随厨师长的分汤的长柄杓移动。学生们要他先吃,请他先尝尝味道,他也确实拗不过小年轻们的热情,顶着数十道目光将汤匙送往嘴边时,却突然听到了《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的旋律。
这首歌是苏联的“第二国歌”,只在电台开播和有重大新闻时播放。刘教授心想,难道是苏联在古巴那边有了大动作?此刻还一心都是鱼汤的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条顺无线电波传来的报道将载入整个人类历史,超越政治、国家和意识形态等一切人为铸就的藩篱。
接收机那头,苏联播音员的声音庄严而颤抖:“请注意!莫斯科广播电台发布特别公告!”
餐厅内,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碗筷,你看我,我看你,只有听不懂俄语的厨师长和学生瞪着眼睛,目光在那一张张凝滞的脸上茫然地游移。
“今天,1961年4月12日,苏联成功将世界上第一艘载人宇宙飞船‘东方1号’送入地球轨道!”
航天器遥感信号的“哔哔”声从接收机侧面的喇叭传出。
“宇航员是苏联公民、飞行员尤里·阿列克谢耶维奇·加加林!”
一位气象学家猛然起身,打翻了身前的汤碗——鱼肉以飞跃的姿态甩了出来,重重砸在桌上——可没人出手去挽救这绝不可浪费的肉食。
海浪拍打着船身,闷响穿透钢板,一下,又一下,是众人的心跳。他们紧盯那只笨重的铁皮箱子,屏息凝神。广播重复播报着,寂静持续了几秒,抑或几个世纪,直到人们的灵魂追上被狂喜扼住咽喉的肉身。
“太了不起了!这是,这是全人类的胜利!”
“社会主义科学万岁!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
巨大的欢呼声惊扰了海上的鸥群,日光将它们的影子拉成了一串长长的感叹号。学者们的胃似乎充实了,被饥饿和劳累消磨的精神也愈发饱满起来,高声庆贺这一属于人类文明的伟大成就。
“这绝不只是航天方面的突破,他们肯定研发出了更好的耐辐射材料,要是能用于改良深海探测器……对了,精进的肯定还有卫星和遥感!这些技术可以用来监测海洋气象和洋流变化,未来我们甚至能预测台风!”
“现在进了太空,下一步是不是月球了?再后面就是火星、木星、土星……你们说有生之年,咱能不能看见人类在火星上种地?”
从他们的交谈中获悉广播内容的学生也跟着振臂高呼,只是过了最初那股兴奋劲后,年轻人们不免起了比较之心。
有人趴在桌上小声嘟哝:“苏联人可真厉害,我们连中午吃红薯还是窝窝头都得吵半天,他们的人居然一下子,嗖地飞到太空去了。”
一位老教授清了清嗓子,给后生们打气。“同学们不要灰心,咱们的老祖宗明朝时就敢坐火箭飞天呢,我相信要不了多少年,咱中国人也能坐着自己的航天火箭飞上太空……”
他讲述的故事距今六百年之久,主人公是个名叫“陶成道”的明朝官员,他坐上绑有四十七支火箭的椅子,勇敢发起了人类对星空的第一次征服。
“在封建时代,他这么做的动力是什么?难道统治者允诺他好处了?”
“四十七支火箭,那这个人岂不是全身炸碎了吗?”
学生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人类浪漫而血腥的童年。
“陶成道,成道,这爹妈取的名儿不错。”邻桌的厨师长旁听了一会,提出了个朴素的问题,“你们说,他真的‘成道’了不?我的意思是他飞到天上,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了吗?”
“问得好。”一位海洋物理学家用小指沾了点鱼汤,在桌上涂涂写写,“当时火箭使用的燃料是黑火药,比冲很低,大概在五十到八十秒,这里就算它八十秒,假设每支火箭的质量是一百克,燃烧时间算半秒,那推力就是一百五十七牛,总推力四千三百七十九牛,人和椅子算一百千克,有效加速度大概是三十四米每二次方秒……算上惯性上升,最终高度是十九米。”
“你忘了算空气阻力,还有椅子结构能不能抗住加速度的问题。”另一人说,“依我看,飞个五六米高就差不多了。”
“五六米?”厨师长大惊,“他就为了飞到枣树枝头搭上了命?”
专攻海洋生物学的刘教授走到舷窗前,抬头仰望。
亘古不变的太阳高悬,但天空不再是人类可望而不可即的穹顶——在距海平面二十万米的高空,全人类的英雄,尤里·阿列克谢耶维奇·加加林正站在六百年前那位先驱者铺就的轨道上向地球招手。
他给学生们科普了鱼类登陆的演化史。
“第一条爬上陆地的鱼因窒息而死,可它的尸体朝向大地。”
(三)归乡
电子设备、绝缘橡胶、汗液以及皮脂的气味填满了这仅二点五立方米的狭小空间的每一个接缝。指令长注视着仪表盘上的模拟姿态球,此时涂有荧光剂的“北极”朝下,显示飞船处于倒飞姿态,一切正常。
他靠上返回舱的椅背,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在过去二十三天的航天任务中,他们三个第一次上太空的新人把自己崩得活像太阳翼的铰链,不敢有一刻松懈。
指令长心里算了算,严格说来,他是第五十一个进入太空的人类。虽然观看奥运会的观众不会记住第四名是谁,但想到工人家庭出身的自己能像旧时代的沙俄将领一样在史书上切切实实地留下姓名,一股强烈的战栗感不禁从胸口涌向全身。
再过四十分钟,只要再过四十分钟,他们就能离开这颗逼仄昏暗的铁球回到地面。他猜他的家人届时会被请到星城训练中心,被一大群记者簇拥着,用鲜花和亲吻迎接他的凯旋。
而他也并非空手而归。指令长看向储物袋的凸起,里面装着他给女儿的礼物,一支偷偷完成了太空旅行的钢笔。
想到这里,他觉得有些好笑,因为大英雄加加林61年那次以紧急着陆后需要钱付电话费为由,私自带了一枚硬币上太空,此后训练中心对宇航员的私人物品审查就严格了许多,为避免出现买卖纪念品的丑闻,没有使用价值的东西一概不许带。启程前飞行工程师还调侃他,何必为了一件礼物惹麻烦,反正孩子也分不清这只钢笔到底是去了趟太空还是在水槽里过了一遍,但他还是悄悄将一只口清洁剂换成了钢笔。
怎么说呢,这出于父女间的信任问题,也有想把这份荣誉分享给家人的心理。就是难为两位同事在密闭的空间站里忍了他二十几天的口腔异味,谁让他俩都不肯借他牙膏呢。
指令长伸手调整了飞船的姿态控制系统,舱内的陀螺仪发出高频的嗡鸣,如同一只被唤醒的机械蜂鸟。
在太空的日子里,他们三个靠闲谈打发任务以外的时间,从太空竞赛聊到越南战争,从冰球世锦赛聊到社交趣闻,话题兜兜转转,最终总会落到家人身上。
飞行工程师提到,他希望患有关节炎的母亲能转去黑海疗养院,泡一泡传闻中疗效很好的硫化氢温泉。在空间站过完三十八岁生日的实验工程师表示,他回到地面后要向上级申请带家人去趟贝加尔湖,他实在受够了高压氧气瓶释放的干燥的、带有消毒水味的高纯氧,迫不及待想要呼吸被大文豪契科夫赞誉过的新鲜空气。
而指令长的想法就简单多了,他准备告诉女儿,天上没有奶奶口中的上帝与天国,也看不到地图上用实线标注的国界,爸爸之所以能飞到天上,靠的是我们伟大的工人和科学家。
至于妻子,之后的庆功宴上该邀请她跳什么舞呢?哥萨克舞还是华尔兹?收到分离轨道舱指示的指令长决定把这个问题留到地面再思考,将手覆在了制动按钮的保护罩上。
同样收到指示的飞行工程师快速检查了气压传感器,向指令长报告舱压正常,实验工程师环视一圈,确定关键样本和数据已固定在储物柜中,无脱落迹象。
一切正常。
指令长按下了那个红色按钮,一阵低频的震动随即从脚下传来,修正-制动推进系统的咆哮被舱壁过滤成了沉闷的轰鸣,但这点火成功的信号并没有使指令长舒展眉头,相反,一层冷汗从掌心渗出,因为大约一到两秒后,他才听见本该与轰鸣重叠的螺栓爆裂声。
在大脑给出反应的前一刻,怒号自地狱而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向舱内三人的耳膜。
事故第三秒,舱内气压剩余百分之五十。
是压力平衡阀被震开了,舱内的气体正在泄漏!
实验工程师最先反应过来。他猛地解开安全带,弯腰摸向座椅下方那个直径一厘米的圆形阀门。可原本只能容纳两人的返回舱如今太过拥挤——科学家们一早就指出了这个问题,但一心只想与美国人争个高低的政客将脱去宇航服的三人强塞进了这二点五立方米——他没办法转身,手指一下下擦过冰冷的金属地板,输给了空气在真空中逃逸的速度。
事故第十秒,舱内气压剩余百分之二十。
尖啸在密闭的舱室内形成驻波,从四面八方袭来,未固定的物件叮叮咚咚地砸向舱壁,因急性缺氧而头脑模糊的指令长瘫坐在座椅上,他觉得这些声音像极了妻子在用铝勺搅动搪瓷碗中的土豆泥。
他仿佛尝到了土豆泥上肉汁的味道,因为他的肺正在破裂,腥咸的血涌到喉头。好在脑缺氧仁慈地阻断了疼痛信号,他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只知道自己好像在为见不到家人哭泣,因为眼眶、鼻腔和耳朵有液体缓缓流出。
事故第二十秒,舱内气压剩余百分之五。
耳边的嗡嗡声渐渐消失了,鼻腔中最后一缕干燥的空气抽干了,手脚变得好冷,好冷,儿时那段在战火中缺衣少食的岁月似乎也是这么冷。
莫斯科还未日出,地球表面绚丽的晨昏线倒映在他皲裂的角膜上。
事故第三十四秒,舱内气压接近真空。
【观测目标-疑似行星大气再入式生物保护舱】
[银河系定位]猎户座旋臂/本地气泡区/尘埃层+20
[恒星系统]恒星α9172-第三行星(新增技术文明标记:未命名序号0.7级-20861)
[轨道参数]低行星轨道-165/42.0/85.3/0.0028
[实时状态]速度7.75(姿态失控);高度衰减率0.8
[附加信息]生物信号消失(新增)
“银河诗人号”的扫描影像就此定格在三人浮肿的面部。
“脆弱的生命。”这艘星际漫游舰的安全顾问如是评价道。
身为三级文明的高等生物,它的评价是完全客观的,不带一丝傲慢心理。因为就在刚刚,它的计算模块显示,非对称爆炸破坏了影像中这艘姑且能称作“保护舱”的纸皮船的重心平衡,进而引发姿态失控,待返回地表经过燃烧的船体质量还能剩个百分之二十,至于船内那三个尚未进化掉碳基肉身的生物……
他们的结局将是一堆不到原体重百分之二的磷酸钙。
“送他们回到第三行星吧。”
它的同事,“银河诗人号”的档案员如同一尊静默的塑像,脑后由半透明柔性超导体包裹的神经束闪烁着磷光绿——那是它的情感表达器官,情绪波长从红色频段向蓝色频段衰减。
安全顾问的体表浮现出一串无规则的困惑波纹,指出:“这违反了《不干预基本公约》。”
按照《公约》对不同文明等级接触权限的划分,处于原始文明和行星文明之间的0.7级文明仍属于禁止接触一列,它不明白同事为什么要干涉这样一桩比纳米机械虫的关节还小的小事。
事实上,档案员的绝大多数思维方式它都无法理解,二者之所以共事,完全出于全域共识引擎的决断。
思维运转到这里,安全顾问激活了几个记忆单元,在运算中重构出自己登舰的原因:
它曾是寰宇远征军的一位指挥官,在自身文明长达九万七千年的荣耀征伐终止后,被指派到这艘漫游舰上担任安全顾问,即便它始终认为自己不适合这份工作,多次向全域共识引擎——它们的首脑,一颗直径二十万公里的机械行星,银河系最庞大的超级计算机——提出申请,表示自己能继续为文明开拓资源,但首脑只向它发送了一串简短的语义粒子。
【征服结束,我们与宇宙共在。】
这串粒子比用时空曲率编写的加密指令更难破译,不过首脑既然这样安排了,它相信自己会在漫游中找到答案。
安全顾问的思维网络中没有线性的时间,如果一定要拿量子逻辑钟测算,那就是百万分之一秒后,它决定尝试链接档案员的思维:“我的实用模块与你不同,我该如何理解你的行为?”
档案员的神经束泛起幽蓝色的微光,它静默了许久,大概有整整一秒,从文明档案中抽出了一份被星辰淹没的历史。
“我们曾是银河系最浪漫的种族,因个体陨灭后会留下记忆泡等待后人收集,被其它文明称为‘拾忆者’。但十二万年前,我们的先祖抛弃了这份浪漫,抛弃了不适合星际旅行的身体,按照工种分化改造出了数支截然不同的亚种——譬如你,战略计算的特化体,身体由无数个微型计算单元构成,没有固定形体,而我作为文明的记录者保留了先祖的轮廓,以原始形态维持着早该被抛弃的身份认同。”
安全顾问不解:“这与你的行为存在怎样的逻辑关联?”
“你可以这么认为:宇宙中没有别人,只有时间轴上自我投影的变体。文明对星空的渴望分为‘凝望’、‘攫取’、‘皈依’三个阶段,家园的概念就在这三阶段中嬗变,所以对现在的我们而言,亟需找回的家园不是某个特定的坐标,而是文明在宇宙尺度下道德与感性的同一场,但对他们,对过去的我们而言,家园就是那颗小小星球上的一切。”
“银河诗人号”生成的引力场悄然覆盖了地月空间,一张无形的力网纠正了保护舱的再入角,将其缓缓推向那颗蔚蓝色的行星,如母亲温柔地推动摇篮。
档案员伫立在投影前,与群星一同见证了这场无言的归航仪式。
它建议陷入沉思的同事:“你可以检索银河标准历12.84.21坐标149,571,306的集体记忆,它来自我们文明太空史的先驱。那时我们尚未脱离碳基肉体,也未建立思维网络,先驱所乘坐的飞船推进系统因事故损坏,它本人在太空孤独漂泊了两千八百二十一个标准日后死去,我读到它在生命终点给后人留下的记忆是——”
“回家。”
真实姓名:朱婧漪
联系地址:浙江省嘉兴市南湖区越秀南路572号
就读高校:嘉兴南湖学院
专业: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