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说来,温贵珍算不得一个美人。她脸蛋不白,个子不高,又极肥胖,两片厚嘴唇像是从非洲人嘴上夺下来的,眼睛却又极度地凹陷,尽管她并不是一个近视眼。但是她这短而肥胖、圆而黝黑的身子偏偏却能翩翩起舞。一伸胳膊、一抬腿、一扭脖子、一弯腰姿,眼珠子一转,脖子就跟着扭开了,脖子一扭开,整颗脑袋就摇头晃脑了。然后手也比划了起来,脚也踏起了节拍。“嘣哒哒,嘣哒达,嘣哒嘣哒,嘣哒嘣哒,”口里这样轻轻地念叨着,一张黝黑的脸也淡淡地笑开了。
吟之不足,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歌咏之;歌咏之不足,则不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刚刚过了七周岁生日的苏西并没有读过《诗经》,不知道《诗经》所描画的音乐有“手舞足蹈”的说法。如果她是政治家专门研究政治的,或是史学家专门研究史学的,那么她一定会惊叹自己的眼睛和心灵所受到强烈撞击,仿佛看见了尧天舜日时代遥远的远古先民最古朴的民风。这个有点胖有点黑、嘴唇有点厚、眼睛有点圆的女老师,教天鞍乡中小学所有班级的音乐。这个学校的校长只有一个、教导主任只有一个,这个学校的音乐老师也只有一个,无论刚入学的一年级的小朋友,还是马上要参加人生大考的初三大孩子,一提到音乐课、音乐老师,学生们无不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温老师”,
“温老师”,
“温老师”,
“温老师”……
很自然的,很亲切的,很无忧无虑的,很天真无邪的,自然也是传之至今的《诗经》所说的,很“思无邪”的。
音乐课是苏西他们最喜欢的课程之一,因为这样就不用面对华容那张拉得很长又极雾气沉沉的脸啦。
课前照例几个大孩子去抬风琴。女老师朝教室门口一站,用手指了指坐在最后面的几个大孩子:“后面的几个去抬一下风琴!”
这通常是一项非常光荣的任务,甚至和课本里学的砸缸的司马光、让梨的孔融一样能引起一班的孩子羡慕和嫉妒。个子矮的,也想跑上去凑个热闹,然而女老师已经摆手制止:“人够了,人够了,再多,就不是抬风琴了。”
几分钟过后,姓温的再次出现在门口,学生们仿佛看见了一条蜈蚣。蜈蚣的脚已经迈进教室里来了,头却一个劲儿地扭向外面,嘴里不住地说:“当心门槛,当心门槛,小心点,小心点。”然后蜈蚣的身子也摇摇晃晃地、咯吱咯吱地、气喘吁吁地挪了进来。学生们的胳膊和腿都淹没在钢琴下,脑袋一颗一颗却在钢琴上晃动着。
“放在这里,放在这里!”老师把充当讲桌的课桌一挪,示意孩子们可以把风琴放下啦。
华容上课的前奏曲通常是这样的:“起立”“敬礼”“坐下”,三个词,三个短句,三个祈使句。通常这三个词由班长阿姝代为行使喊话权。
华容刚一走进教室,阿姝马上一声“起立”,所有的学生都霍地一声站了起来,仿佛夜里的春笋一下子长成了竹子;接着一声“敬礼”,所有的学生齐刷刷地弯腰,眼睛并不敢抬眼看站在讲台上摆放课本、教案的一脸严肃的华容;接着又一声“坐下”,所有的学生又都齐刷刷地坐下,动作整齐划一,与阿姝那清脆高昂果敢激越的声音简直相得益彰。
但是温老师的音乐课的前奏曲就很不一样了。这是真正的前奏曲。
贵珍轻轻地打开风琴,肥胖的手指头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按下了几个音符,“1,2,3,4,5--”,然后圆厚的嘴唇张开,一串儿美妙的音符从唇齿间溜了出来:
“同学们好--”
像是受到了来自未来的共产主义伟大事业的强烈召唤,所有的孩子都一脸憧憬地、天真无邪地站了起来,
“你好,你好,温老师你好--!”孩子们轻轻地应唱着,“5,4,3,2,1--”美妙的童音在并不宽广的教室里深情地回荡着,仿佛一颗石子落入了宁静的心灵湖泊,倏地荡漾起无穷的波澜,却又渐渐低沉,渐渐归于平静,无穷无尽,无边无涯。
这是朱大班长的“起立”“敬礼”“坐下”之三部曲之唯一无法企及的课堂。
苏西对于音乐的喜爱,简直是天生的。她那与身俱来的黄莺般美妙的歌喉,是不经意间赐予了她一块与众不同的胎记、又不介意再赐予她一点与众不同的嗓音的上苍恩赐的得天独厚的天赋。
正如阿姝并不畏惧在众人面前、当众高喊“起立”“敬礼”“坐下”,苏西也并不在乎在众目睽睽之下扯开嗓子唱歌。阿会和阿勇尽管只是普普通通、极不起眼的农民,但是苏西似乎直接承袭了家族与身俱来的天不怕、地不怕、誓为人上人的基因。
对于两个丁点小孙女争强好胜品性的形成,阿鉴不止一次现身说法:“在江南镇,在阆南桥,但凡提到张老师,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几百上千人的大广场演讲,我那个精神抖擞地走上讲台,腰杆一直、胸脯一挺,先朝全场敬个军礼”。
“像这样,”阿鉴突然并直两腿,努力把下驼的腰和背一直,胸脯一挺,板着面孔朝天上往着,对着一旁一边抱着烘笼烤火一边笑呵呵地瞧着他说话的阿秀、苏西、阿娟敬了个军礼,婆孙三个哈哈大笑。
“我眼睛朝全场一番扫视,整个会场安静得没有丁点声音。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看,那是怎样一个光荣哦……然后,我就开始演讲了,声音宏亮,口辞清楚,气势汹汹,滔滔不绝……每次都是第一名!”
“所以,你们也要争考第一名哦!”阿鉴也坐到了烘笼前,把一双粗糙的手伸到了阿秀罩在烘笼上的围裙下。
这种争强好胜的家族品质,不知怎么地就渗透到苏西对音乐的渴望了。她渴望唱歌,渴望当众歌唱,最好是一个人独唱,站在舞台上,在全班、全校学生、老师的面前单独唱,她那喜欢出风头、渴望被关注、哗众取宠的性格似乎来自家庭遗传,又似乎来自阿鉴的后天的言传身教。
可惜丁点小的阆中城,丁点小的天鞍乡小学校,名不见经传的。学校的教学宗旨以学习科学文化知识为主,学校举办的文艺活动何止一个少得可怜见的,上半学期除了十一就是元旦,下半学期就只有一个六一儿童节。每次每班限出一个节目,要么唱歌,要么跳舞,唱歌多是合唱,跳舞绝不是独舞,苏西的渴望独自登场高歌一曲,赢得所有人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掌声的雄心勃勃的愿望,犹如大跃进时代国家射向天空的卫星,总是一次次地落空了。
那时的苏西,在才艺表演方面,还入不了华容的法眼。何况华容肩上还肩负着社会主义国家赋予的重责:把孩子们培养成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四有新人。四有中并没有包含有才艺、能唱歌、能跳舞,所以华容的一双能够把整个一年级学生的语文、数学成绩横看成岭侧看成峰的慧眼,在看待花园里的美丽花朵们的才艺方面的才能,却忽然昏庸到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光荣的职责自然就落在全校唯一的音乐老师、具有丰富的音乐细胞的温贵珍温老师身上啦。某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姓温的找到姓苟的说:“苟老师,县里要组织一个庆六一少儿文艺比赛,学校分到了一个节目。校长的意思说,就在你班上弄……”
“哟,我班上行不行啊?我还没有弄过这样的节目呢!”
华容正烦着呢,低着头批学生的习字本。胳膊肘下的一本像是被后娘虐待的孩子,鼻涕口水,灰头土脑,像是在地上打过滚儿,满本子上全是一团团的黑圈圈。这边还撕开一个口子,像是被后娘恶狠狠地打断了腿,却又在背面用纸条粘住了,粘乎乎,实在不敢推究这用来糊纸条的材料究竟是什么。还有这一本,像是从夜叉国来的。写字的人像是在赌气,用了盘古开天辟地的洪荒之力来写,又粗又大又黑黢黢的,仿佛越冬的蚊子,一只只叮在作业本上,恨不得举了巴掌一个个拍死。还有这一本,像是集体得了软骨病,是没有骨头的蚯蚓、蚂蟥,没有一个能挺直腰板、站直脊梁的。一个个佝偻着腰、躬着背,仿佛一群犯了错误的犯罪,等着挨批挨斗挨刀子。
“没关系,交给我好了。”贵珍说,“你这班刚升一年级,有几个在幼儿园唱歌跳舞极好的,调教调教就可以了!”
“可别耽搁了上课哦!”华容如梦初醒,把手里的红笔一挥,写了一个极漂亮又极潦草的“阅”。
“这个当然,自然不会因为训练耽误了上课!”贵珍把长长的卷发一扬。
参加六一少儿文艺比赛的学生名单终于确定了下来。节目的名称也定了。放学前,华容将家庭作业布置在黑板上,语文抄写第二课生字带拼音各一排;数学,完成第二课第三、第四、第五三道题目。然后华容轻轻转过身,将手里的粉笔朝粉笔盒里一扔,又拍了拍手说:“放学之后,这些同学留下来参加节目排练。”
然后一个一个点名:“何玲,”
一个又高又瘦穿鲜红毛衣、头上扎一朵大红蝴蝶结的女孩子站了起来。
“锦川,”
一个身材魁梧、个子极高的男生也站了起来;
“朱姝,王宇,杨雪,李军,秋林,龚君。”华容一口气又说出6个人来。
“好了,放学吧!”华容简明扼要直奔主题,一群孩子犹如圈进羊圈的羊,被撤去了围栏,一下子撒欢儿似地奔出了教室。
名单中没有“苏西”,苏西失望到了极点。她慢腾腾地站起来,慢腾腾地收拾书包,慢腾腾地放好凳子,慢腾腾地背上书包朝外走。
八个孩子中,四个男生,四个女生,他们说说笑笑跑出教室,就像一群五颜六色的蝴蝶朝着渐渐西斜的夕阳欢快地跑过去。脸上洋溢着欢乐、自豪、高傲、幸福的笑容,令拖着长长的又细又扁的影子、慢腾腾朝家里走的苏西羡慕到了极点。
但是她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啦。生活中好玩儿的事实在太多了,简直好玩儿到可以让人没心没肺。
比如她放学回家,从后院跨进房门,家养的黑狗像颗爆米花从后门窜了出来,见了她就亲热地朝她身上跳。又是摇头又是摆尾,嘴里哼哼哼地叫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在说:“小宝贝,回来了,我等了你一整天了。”
“黑吧,坐下坐下!”苏西装出严肃的样子,对黑吧命令道,又把自己的手伸出来。
黑吧就温顺地坐下了,猩红的舌头潮湿而温暖地添着苏西的手。
“好啦,”苏西把黑吧的头轻轻地一拍,又摸了摸它光滑黝黑的背脊。
再比如,阿秀就对她说了:“回来啦!快,快洗手来吃包子!”包子可不是花园里常见的美食,一年到底大约也就吃个三五回。阿秀看来心情极好,又极空闲的,否则哪来的工夫蒸包子呢?
苏西就赶紧抓来吃了。哟,还热乎着呢!哟,还是豆角、油渣子做的馅呢!怪不得一咬一口腊油香。
“好吃吗?”阿秀笑眯眯地眯着两只布满皱纹的眼睛,她知道很好吃,只不过随口问一声而已。
“很好吃!”苏西满意全在那张油汪汪的嘴上,当然也不仅仅在嘴上,因为她的手已经在抓第二只啦。
再比如母亲阿会干完农活下山来,朝苏西面前把两只大手一摊。哟,居然是一大把绿油油的豌豆荚。这可是好东西!花园里的孩子哪个不爱吃豌豆荚的?摘了豆荚来,脆生生的,嫩得简直可以掐出水来,掐去两头,从中间破开,先把夹在豆荚中的极小极嫩、嫩得只剩一包水的鸟眼珠子般大的豆子往嘴里塞,这豆子是极甜的。然后,小心翼翼地去掉豆荚粗糙的豆衣,把豆壳放在嘴里嚼着,这豆壳也甜得足以让人忘掉作业本上被打了个大叉的烦恼。
《丑小鸭》已经排练了一个礼拜了,参加排练的学生,除了语文数学,其余的课都被贵珍抽去跳舞啦。按照贵珍的想法,她希望排演一场天鞍乡小学校有史以来最漂亮、最完美的舞蹈。多么可爱的孩子,多么漂亮的女孩、男孩。在贵珍的眼中,孩子绝对没有聪明、蠢笨之分的,只要胳膊腿齐全,人人都是跳舞的高手。这么小的孩子,只要肯学、勤学、苦学,什么学不会呢?
譬如一团稀泥,初始状态一团糟糕,什么都不是,但是一颗灵巧的脑袋、一个灵动的思维、一双灵便的大手,总能赋予了它千姿百态的形态以及充满喜怒哀乐的灵动的呼吸——活的气息。只要勤学苦练,假以时日,这些活泼可爱的孩子,一定会跳出一支惊世骇俗的舞,让升学率和文艺风一直默默无闻的天鞍乡小也能在古城多年来风平浪静的教育界内高亢地引颈高歌一回。
贵珍从小就做着两个梦,一个是跳舞梦,一个是歌唱梦。那时古城的文工团还不能供普通人家的儿女随随便便进进出出的。
“又不是郎家拐街的戏院,买张票就可以进了”。贵珍在电厂的父母轻轻说。
贵珍的舞蹈梦、唱歌梦斩头缩尾、极度瘦身、互相渗透融合,最终合二为一,成为一名光荣的音乐教师了。凭着天生的舞蹈底子、黄鹂般动人的歌喉,但凡古城教育界有教职工联欢会,贵珍总是乡小拿得出手的台柱子。
“你一支歌就解决了”,年过五旬的一脸胡子拉碴的教导主任明海说。
“你一个舞就解决了”,同样年过五旬的老校长既贤良又淑德的淑德校长笑着说。
一支歌,要民歌就民歌,要美声就美声;一个舞,要新疆舞就新疆舞,要蒙古舞就蒙古舞。
“乡小那个姓温的小姑娘唱得很好,跳得也不错,很好!”教育局长看了教师节的联欢会后,赞叹道。走上舞台给贵珍颁奖时,没有忘记握握贵珍温暖的小手,笑着说,“嗯,跳得不错,是个人才,嗯!”
贵珍激动而兴奋地听着,希望正直而公正的教育局长再说些什么。
然而局长一个“嗯”字脱口后,然后,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贵珍既光荣又失落地捧着大红的奖状和一个冬日里暖手的手炉,心里空荡荡的,像是丢了样最重要的东西。颁奖典礼结束后,她简直都没有把脸上花里胡哨的妆容洗掉,就半是匆忙半是赌气地回家了。路上,过往的行人都朝着她的脸看,没心肺的小孩子还朝着她做怪脸,像是看见了一张丑陋恶劣的面孔,虚假伪装得令人怀疑唾弃。
舞蹈梦、唱歌梦被强行瘦身后,贵珍自己却一日日地胖了起来。仿佛被瘦掉了的梦想化悲愤为力量,由空洞的、天马行空的精神理想全部转换成可眼观可触摸的实实在在的物质现实。现实就是现实,理想就是理想,现实和理想就在贵珍的形体和气质上终于完美地实现了统一。结了婚,生了孩子后,这种胖就越发地明显了,仿佛淑德的严肃、明海的白胡子、华容的黑卷发、璧辉的光脑袋简直是显而易见的。
胖,让贵珍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她不用着再在台上蹦啊跳啊的。而淑德、明海也有意无意地提点她,作为一个老师,尽管是教音乐的,说到音乐时,淑德故意提高嗓门强调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手中的茶杯心虚地喝了一口:“还是应以教学为主,教会学生怎么跳怎么唱,学生唱了就是老师唱了,学生跳得好就是老师跳得好。”
明海也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须,乐呵着说:“是啊,孩子们多聪明,教什么会什么,说不定真能出几个歌唱家、舞蹈家的”。明海满是胡茬儿的脸溢满了笑容,能够清楚地看见短小的髭须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笑容间跌宕起伏,看得贵珍的一双不再明眸善睐的眼睛惊心动魄的。
又黑又胖的贵珍从此就一门心思扑在教学上了。仿佛青虫做了个茧子把自己包裹起来,爬出茧壳外居然就成了五光十色的蝴蝶,贵珍破蛹化蝶的变化在天鞍乡学校里简直是有目共睹。她教整个学校的音乐课,教唱歌就唱歌,教简谱就简谱,教五线谱就五线谱。
“这是什么呢?”她在黑板上书写下1、2、3、4、5、6、7,一边温柔地说着,“这可不是12345,这叫1234567;”然而激情洋溢地唱了起来,“1-2-3-4-5-6-7-”
然后是五线谱。先在黑板上划上五条横线,然后在线条上画上一个圈。
“一个圈就是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就是一只小鸟,这边有这么多小鸟,这边有这么多线条,一只小鸟拍着翅膀飞到线谱上了”,手握着粉笔,脸朝着黑板外,眼睛瞧着一教室的学生,做出小鸟飞翔的样子,“又一只小鸟拍着翅膀飞到线谱上了,多神奇哟”。
天鞍乡小学虽然只是一个乡镇学校,与古城的民族小学、东门小学、北门小学比起来,名不见经传。但是若遇上五一、十一、六一、元旦这样的节日还是要以载歌载舞的形式庆祝一番的,除此无以表达全校师生的愉悦之情。这种一个学期就两次的表达学生和教师健康成长、幸福生活的光荣任务自然就落在贵珍的头上了。她来者不拒。但凡有节目的班级,但凡班级的班主任开口要他帮忙的,无论唱歌,无论跳舞,她都挥舞着一双大手,不知疲倦地鞭策着孩子们训练。所以尽管天鞍乡小学教学设施陈旧,教学仪器落后,简直没有像样的乐器,没有提琴,没有琵琶,没有钢琴,没有古筝,有的只是一台破风琴,一面大豉,几面小鼓,再加几只一敲咣当一声响的钹。但是年年的五一、十一、六一、元旦,都还是被贵珍拉着一帮孩子搞得有声有色、五颜六色。人们似乎已经淡忘了她当年在舞台上风光无限的样子,一提到她,无不说:“温贵珍的学生,还不会唱歌,还不会跳舞?”所以但凡县里文教办有任务下达下来,找贵珍总是没错的。
接到六一文艺大赛的任务后,贵珍就琢磨着眼光必须与城里的民族小学、东门小学、北门小学看齐,首先在娃娃的挑选上就要百一挑一。其次服装和妆容也要别具一格,可不能穿了校服、扎了羊角辫就土头土脑地上台。那时天鞍乡的校服清一色的都是白衬衣、蓝裤子、白网鞋,脖子里再结上一条鲜艳的红领巾。但凡学校召开重要的集会,比如运动会、演讲会、五一、十一文艺汇演,各个年级按班组排成方阵,密集在主席台下。抬眼望去,白晃晃的,蓝莹莹的,红艳艳的,仿佛一桌码得整整齐齐的麻将子。而偶然几个穿红着绿的、涂脂抹粉的学生出没在白衬衫间,仿佛是麻将桌上的春夏秋冬、梅兰菊竹、东西南北中,甚至幺鸡、甚至白板,甚至发财,甚是鲜艳新奇得很。
选定了《丑小鸭》后,贵珍就跑去找淑德商量。
“这个没问题,”淑德拍了拍干瘪的胸脯说,“你尽管带着孩子们排演好了,道具方面、服装方面,学校全力支持。”
贵珍就带着一帮孩子开始排练了。
她是一个感情丰富的女人,认为学习必须寓教于乐,要激发出一个人对一件事最大的热情,最大限度激发孩子们的创造力,就必须让他们充分融入到周边的环境中去,至少要跳好《丑小鸭》这个舞,就必须把自己当做故事中的丑小鸭。她就跟孩子们讲《丑小鸭》。
“那是一个悲惨的冬天,风那么狂,雪那么大,湖水那么冷,天地之间一片冰天雪地。丑小鸭一个人孤零零地行走在冰面上,那么孤独、那么无助、又冷又饿,它多么希望有一个温暖的家啊!它多么希望能回到妈妈的怀抱啊。”贵珍动情地望着孩子们,孩子们也动情地望着她。
“不过它最后变成美丽的白天鹅了啊。”个子高挑、身量苗条、穿鲜红毛衣、系大红头花的何玲大声说。她大概听说过这个故事,忍不住就说了出来。
“是的是的,”贵珍赞许地瞧着这个孩子,“它最后确实变成了一只美丽的天鹅,因为它在这个冬天所经历的苦难都不是白白经历的。眼泪变成了珍珠,苦难也化作了腾飞的翅膀。”最后这两句话似乎并不是说给孩子们听的,贵珍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窗外望去,她瞧着窗外的梧桐树。
梧桐正在发芽,丁点小的梧桐叶片像山里的泉水珠子一样直往外冒,在那些不仔细看就觉察不出来的细细碎碎、欣欣向荣的绿芽中,贵珍似乎看见了别的人怎么也看不出来的东西,她盯着那棵披满斜阳、浑身金灿灿的、仍然光秃秃的梧桐树看了许久,像是沉浸在某个遥远的故事中久久不能自拔。
终于她回过头来,松了口气说,“我们开始站队形吧。”
排练进行了半个月,贵珍忽然发现《丑小鸭》需要一个伴唱的。当然这歌她也会唱,虽然她已然退居二线,但是孩子们的歌最好孩子自己唱。贵珍明白这其中的天真活泼、稚嫩、希望和迷茫,自打从舞台上退下来,她便再也唱不出来了。
她再一次跑去找华容。
“你班的苏西,我也要借用一下”。
“她”,华容怀疑地望了贵珍一眼,“她有什么好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嘛,这小家伙唱歌唱得极好的。丑小鸭需要一个伴唱的,我想想她最合适了。”
“哦,真的吗?”华容像是母鸡在石子里捡到了米粒,惊奇地叫了起来,“那你就用她好了。”
华容就跑去找苏西了,“放学后,你先别急着回家,跟着温老师一块儿排练吧。”
时间果然能抹淡一切,无论羡慕也罢,嫉妒也罢,快乐也罢,悲伤也罢。半个月的时间,足以让苏西把发生在花园外的这件事忘个一干二净。但是经华容这么一说,而且又是当众宣布的,一班的孩子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的身上,仿佛一下子成了头戴王冠的明星。强烈的自卑感骤然被惊醒,却又另有一种高傲和自豪从自卑感无限笼罩的大地上拔地而起,成为像锦屏、白塔那样的高。幸福和快乐瞬间充满了整个胸膛,她小小的身子简直束缚不住心里的快乐了,心脏都要爆炸了。
半个月前,她多想进入那个小小的团体。都是些漂亮的女孩子,俊俏的男孩子,那么漂亮,那么干净,衣着那么鲜艳,面孔那么精致。举止那么彬彬有礼,说话那么轻声细语,学习成绩又好,他们多么高雅,又是多么高贵。
她个子不高,脸蛋发黑,穿的是姐姐穿剩下的衣服,吃的是红苕稀饭,背的是极小的帆布书包,瞧着何玲绣有大眼睛、金色头发花仙子漂亮图案的粉红书包、秋林三天两头带到学校的泡泡糖、杨雪跟花仙子一样漂亮的娃娃衫,阿姝扎在头发丝儿间的鲜艳舞动的红头绳,仿佛洋娃娃、小仙女似的,她的心里升腾起一种强烈的羡慕,仅仅是羡慕,未掺杂任何的嫉妒和诅咒。她希望靠近他们、亲近他们,成为他们的一分子。她多么希望《丑小鸭》的名单也有她,但是希望总是落空了。但是落空的希望最终还是向她打开了一扇温善的窗户,她怎能不兴高采烈、欣喜若狂呢?
她几乎是蹦蹦跳跳地奔向贵珍所在的教师办公室的。
阳光温暖的四月的一个下午,燕子在柳丝间穿来穿去,麻雀在梧桐的枝丫间叽叽喳喳地乱叫;刚刚长出来的丁点小的梧桐叶还没能淹没住它们丁点小的小脚。路过一棵广柑树时,她瞧见绿叶葱葱的广柑叶间已经白花花地开满了广柑花,仿佛迸溅的水花,莹莹的白在油油的绿上溅得到处都是。香馥馥的、白莹莹的,生命从这里开始欢快地起航。已经有蜜蜂和蝴蝶飞过来了,匆匆忙忙的,急不可耐的,拍打着一对沾染了金黄色夕阳的、透明的翅膀,轻盈地、欢快地,像是搭乘着人生中最重要的轮船在生命的海洋中自由自在地翱翔。
而它旁边的一小片花坛,各式各样的花儿也鼓足了劲头、握紧了拳头努力生长着。一种极小的五角星花盛开了,那么鲜艳,那么有精神,仿佛真正的五角星,仿佛从五星红旗上摘下来的,就那么一颗就足以照亮整个漆黑的天空,也足以让整个郁郁葱葱的花园春回大地、令人流连忘返了。
那个时候,她并不明白,舞蹈、歌曲讲诉的丑小鸭的故事与华容执鞭下的她有着惊人的相似,也不明白,那只可怜可爱的鸭子的梦想,也是她穷尽一生执着追寻的梦想;也不明白,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只是一只丑小鸭,都不停地做着白天鹅的梦,都得忍受生命中的种种艰难、困苦、冬天的雪花、夏天的风暴、猎人的猎枪、猎狗的追逐,努力让这个美梦成真。也不明白,有一天如果你变成了一只天鹅,那么曾经在鸭子的蛋壳里呆过的那些时光、那些悲惨的岁月,多么令人慷慨悲歌却又倍觉珍惜啊!
主席台下宽阔的广场上,贵珍正领着孩子们跳舞,她一边高声唱着一边用手打着节拍,孩子们就是踩着她手里的节拍,欢快地跳着。
“莫笑我哟,小小脚丫!嘎吱嘎吱嘎吱嘎吱!莫笑我哟,白绒羽衫,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他们两只脚迸拢,脚掌朝外,两只手贴在裤缝上,手掌朝外,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地走着,脑袋也随之左右摇晃。他们又把头略略地侧向一边,身子优雅地低了下来,一只手轻轻地叉在腰间,另一手则小心翼翼地垂在衣襟边。他们像是在模仿一种捏裙摆的动作,这只手在空中大幅度地、夸张地翻转着,大约是捏住裙子的一角翩翩起舞。
“停,停,”贵珍突然叫道,“秋林,你这个手膀太僵硬了,放低点,还有要柔和,要像面条一样柔软,柔软如水,水嘛,得多柔和啊!”那个叫秋林的女孩子不由得羞红了脸。
学校五点钟放学,放了学就立即回家,并不允许学生在校园里逗留。但是一部分孩子还是经不住舞蹈的诱惑,他们在舞蹈者的四周围成一个圈子,带着羡慕的心情好奇而又快乐地欣赏着。
苏西在人群里扒开一个口子钻了进去,这时,音乐再次响起。那个叫秋林的女孩子还是不知道怎么让胳膊、手柔美起来,她直挺挺地站在队伍中,就像一截干巴巴的枯树枝。
“停,停,停,”贵珍再次叫了起来,“秋林,秋林,你的姿势不对,你这样直僵僵的,不是在跳舞,倒是像跳神了!”孩子们哄堂大笑。可怜巴巴的秋林,雪白的脸一下子红得就像天上的晚霞,苏西瞧见了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的的确确有湿润的东西在滚动。
“好了,好了,今天就练到这样里吧!明天我们再继续!”贵珍大刀阔斧地摆了摆手,“大家都散了吧!”
“温老师,苟老师叫我来找你……”苏西怯生生地摆弄着衣角。
“嗯,跟我来吧!”她们穿过一条两旁种满广柑树、用水泥浇铸的小路,朝学校西面的教师办公室走去。西下的夕阳把广柑树茂盛的阴影一棵接一棵地投射到这条被学生打扫得极干净的小路上,她们像是两条在水里游泳的鱼,天空中流动的云彩,云的轻盈的影子都斑斑驳驳地投射到她们身上了。
“苟老师和你说过了吗?”
“说是叫我和同学们一起排演。”
“嗯,排练!这个舞蹈有一首非常好听的歌,你愿意唱吗?”贵珍偏着头看着她。
“嗯,我愿意。”苏西鼓起勇气说。
贵珍在风琴前坐下,她拿起风琴上的一本乐谱,很快翻到《丑小鸭》一章指给苏西看:“就是这首歌啦!你先看看有没有不认识的字……”贵珍的担心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这帮孩子一年级还没结业呢!不认识的字自然多了。不过她的担心实在也是多余的,因为尽管仅仅只是一年级的学生,但是他们已经能唱这些用简单的歌词编写的简单的儿歌啦。
“没有!”苏西老老实实地说。
“嗯,那很好!”说话间,贵珍已打开了风琴,她的两只虽然肥胖但是并无比灵巧的手,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飞快地移动着,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一会儿分开,一会儿聚在一起,就像一对深情的恋人瞬间演绎着人世间不为人知的悲欢离合。美妙的音符像一串串精灵从黑白相间的琴键间流了出来,却也从那些不停地跳动的、正在翩翩起舞的十个手指头间流了出来,没有丝毫差错,和谐的、欢快的。苏西照见贵珍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天真似的满意,而自己的一颗心也莫名地激动开心着,仿佛这金子般珍贵的音符和着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的如金似玉的阳光已经流到她心里去了。
“莫笑我哟,小小脚丫,”贵珍轻轻地唱了起来,她朝苏西回过头来,她的两只手并没有停下,“跟着我学,我唱一句,你唱一句!”
“好的!”苏西点点头。
那以后的半个月时间内,苏西天天都跟着贵珍学唱《丑小鸭》。傍晚,整个学校都放学了,校园里空荡荡的,斜阳还有余晖,晚来的风儿就扯着这些夕阳,摇曳着满园的广柑树、桔子树。桔花簌蔌地落了一声,雪白的花瓣儿落在了学生们在劳动课上拾掇得极细致、极平整的花畦里;白莹莹的,就像漆黑的天空中闪烁的明亮的星星。丁点小的、如豆子般青翠的广柑或是桔子变戏法地冒出来了,像一颗绿珠子般迸珠跳玉的,瞪着一双眼睛去瞧它,它也瞪着绿珠子瞧着你,像是和眼珠子比大小呢。梧桐树不再光秃秃了,它浑身的叶片在风中晃动着,像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一般,晃一晃就指头大,再晃晃就巴掌大,张牙舞爪在风中摇晃着,似乎想要在并不热切的夕阳中翻腾起狂风巨浪似的。
贵珍和苏西一老一少的歌声就一唱一和地在校园里响了起来,贵珍的声音绵柔而浑厚,苏西的声音稚嫩而天真,这两种声音一高一低、一浑厚、一清脆,渐渐靠拢、相互倾慕,缠绕揉和在一起,优雅的琴声托附着它们,它们仿佛两片极轻极的羽毛,乘坐着极软极柔极虚无缥缈丝带一样飘遥、白云一样轻盈的乐曲,自由自在地、无忧无虑地朝着蔚蓝的天、朝着那一片生动的、绚丽的、璀璨的夕阳飞去。只有风声,只有鸟叫声,只有燕子在两棵大柳树间飞来飞去,斜阳将那棵大柳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丝丝缕缕地柳丝上都涂染了金色的夕阳,燕子的翅膀也被涂得满满的,但是它们飞起来依然很轻盈很轻快。
《丑小鸭》唱到第二天,苏西对这首歌已经了如指掌,按照她的说法,想怎么唱就怎么唱,何止一个得心应手。但是贵珍还是不放心,她对苏西说:“要融入感情,要深情地唱。比如这里,你就要想到小鸭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思念妈妈,是多么无助可怜却又充满希望的迫切啊!”苏西迷糊的心灵里一片茫然,但她还是点点头。
贵珍并没有给她讲安徒生的《丑小鸭》,她大约忘记了。
但是苏西渐渐知道了那只可怜的鸭子。它多么可怜啊,小小的脚丫,雪白的羽绒。春天,它第一个在河里游泳,河水多么冰凉啊,大概冰雪还没有完全融化;风雨夜,它那么迫切地思念着妈妈。它什么要思念妈妈呢?它为什么不和妈妈住在一起呢?究竟什么原因它离开了温暖的家?它大约是一只孤独的、浪迹天涯的流浪鸭。她多么希望鸭妈妈能回到它的身边啊!
她并不是一个情感丰富的孩子,但是她迟钝的情感似乎也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这只可怜的鸭子似乎在人生境遇上和她有着相似的际遇。她也是那么矮小、那么丑陋、那么孤独、那么不引人注目。她想起了响起在她周围的热烈而鼓舞的、但并不是厚赐给她的掌声和赞誉,想起了作业本上的一只只漆黑的墨团,一个个令人惭愧却又羞愧的红叉,她仿佛成了故事中的那只鸭子在一片荒无人烟的冰雪里奔走着、呼喊着、渴望着,追求着:“妈妈,妈妈,我多想……我多想……”
很多年以后,阿会和苏西谈起这件往事时,无不惋惜地说:“温老师说,你确实有很高的天赋,但是谁来培养你呢?何况你脸上那么大块胎记,唱歌总是要站到舞台上唱的……”阿会说这段话时已经能做到心平气和,苏西也心平气和地听着,“所以,那个时候,她就总是叫你伴唱……”
贵珍知道自己并没有选错人,多么美妙的童音啊,干净、纯正、天真、无邪,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简直是天籁之音。重要的是这女孩子一学就会,仿佛这曲子一直都在她的脑海里,经过她轻轻地点播,自然而然地就流泄了出来。她在小女孩的身上似乎看见了三十年前的自己,这么优美的嗓音,偏偏附着在这么不起眼、甚至招惹人们异样眼光的躯体上,这难得的天赋、这绝妙的嗓音,会有见到天日的那一天吗?
苏西的排练和何玲他们的排练并没有同时进行,仿佛一根树枝上开的两朵花,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又仿佛两匹马拉车,并行不悖。苏西很少看见何玲他们排练,何玲他们也少听见苏西唱歌。
这时淑德就会从校长室里走出来,瞧见孩子们跳舞就问:“跳得怎么样啦?”听见贵珍教唱歌,也问:“唱得怎么样?”
有时候华容也会忙里偷闲跑过来凑个热闹,瞧瞧她那帮孩子怎么个让人得意法。
“练得怎么样了?”她问。
“不错啊!”贵珍总是说。
一天,贵珍对苏西说:“放学后,就早点过来,我们今天准备录音……”
她就飞快地做完华容布置的数学计算题,早早朝办公室赶,远远地就瞧见办公室里有人影在晃动。
一个年纪比较大,大约五十上下,戴一副薄底老花镜,穿一件天蓝色中山服,左上角的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笔套笔直的金属笔扣露在口袋外,闪闪发光的,仿佛战士胸前佩戴的代表荣誉和战功的勋章。这个老师苏西认识的,姓王,教苏西他们美术,平时乐呵呵的,看任何人任何事都是一张慈祥的面孔。老师就应该是这样的嘛,哪能像华容那样看什么都是一张凶神恶煞的样子。
一个也姓王,大约五十上下,脸很胖,身体略微发福,仿佛寺庙里的弥勒佛祖,身宽体胖的,一脸的慈祥和气,据说教高年级的地理历史。
一个姓杨的女老师烫了齐肩的短发,穿一件大红的毛衣,挺秀气的脸上架着一副薄底的眼镜。另有一个女老师也姓杨,年纪稍微要大些,估计四十上下,头发极短,衣着也朴素些。这两个杨老师教学校仅有两个幼儿班,带着一帮孩子在操场上蹦啊、跳啊、捉迷藏啊、丢手绢啊、老鹰捉小鸡啊。她们的手总是很灵巧,会做非常漂亮的红花,会剪非常神奇的剪纸。剪一个兔子的头饰,耳朵长长的,用皮筋箍在头上,就是一只非常可爱的兔子;再剪一个大灰狼的头饰,凶神恶煞的,也用皮筋箍在头上,就有一只心肠歹毒的大灰狼了。于是孩子们就可以一起玩小兔子乖乖的游戏啦。她们也教孩子唱歌,也教孩子跳舞,更会端来大盆大盆的糖饼、芝麻饼、水果糖、牛奶糖分给孩子们吃。在盘子里累得高高的,惹得即便是苏西这样的自以为已经长大了的、应该用知识和学问为自己增加营养的大孩子依然垂涎三尺,忍不住向她们堆得花花绿绿的盘子里投去渴望的目光。
一个男老师,穿一衣漆黑的呢大衣,拇指和食指间掐着一支烟,不紧不慢地抽着,表情极为严肃;还有一个和他年岁、身材不相上下,靠窗站着,斜肩挂着一面小鼓,大概带子有些紧了,他像一只被老鼠夹夹住了半个身子的老鼠,吃力而滑稽地在带子下拼命地挣扎着:“喂,快来帮帮忙啊。”
呢大衣忍不住嘲笑起来:“你不是说带子的长度刚好吗,你可以挎得上吗?瞧瞧,你可真像只老鼠被夹住了尾巴!”说完哈哈大笑。好像为了让这难的一幕多赢得些笑声,他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帮老鼠卸下老鼠夹。
“都跟你说了,你挎上不合适,这是孩子们用的鼓,腰带当然要短些。快把它放在桌子上吧,放在桌子上敲也是一样的。”贵珍坐在风琴前也笑得乐不可支。
苏西在办公室门口站住了,瞧见这么多人,她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进来呀!”贵珍说。她感觉所有的教师都盯着她的矮个子看,她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上脸蛋,她感觉她的两颊烤火一样烫得厉害。
“这样我们先排练几遍,录音的时候除了乐器的声音和苏西唱歌的声音任何声音都不能发出,知道吗?”贵珍瞧了瞧苏西,又瞧了瞧其它人。
大家都点点头说:“明白。”
“这样,我做一个手势,”石老师(呢大衣)挥在半空中的手向下猛地一扬,像是握了一把斧子开天辟地,“这就样,就表示我已经按下了录音按钮,温老师你就可以开始了。”
“好的!”喧嚣的办公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以风琴为参照物,人们很快站好了位置。杨老师(年轻的)肩上挂了个拉手风琴,站在风琴的左边;王老师(教美术的)一只手握着一只铃铛,左右分开,王老师(教地理的)一只手握着一只钹,钹上的红飘带飘啊飘的;金老师(刚刚卸下小鼓的),鼓就放在桌子上,两只手分别握着一根鼓槌;贵珍坐在风琴前,两只手搁在了琴键上,石老师拎着录音机在苏西旁边站定,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贵珍一眼,似乎给了她某个暗示。
苏西的呼吸猛然急促了起来,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突然加快了跳动的节奏。
石教师的左手慢慢举向空中,停顿,然后猛地从半空中砍下来。像是上足了发条的玩偶,贵珍的双手猛地在琴键上飞快地跑动起来。她身子和头也忍不住晃动起来,熟悉的音乐在耳边响起,音乐声中偶然还夹杂着一声、两声铃铛声、鼓声、钹声。
“莫笑我哦,小小脚丫,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莫笑我哦,白绒羽衫,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春天,我最先知水暖;风雨夜,我梦见了妈妈,妈妈——”尽管只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孩子,但是并不丰富的情感阅历告诉她,舒缓而悠长的声音往往表达一种快乐、开朗、类似阳光般灿烂的情感,所以她在唱到水暖的暖、春天的天以及妈妈这三个词儿,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嘴巴也张得更大更圆润了。
“嗯,不错!”那个年纪较大的杨老师并没有参予排练,她靠在窗口静静地听着,一曲终了,她大声提出自己的建议,“但是还有一点问题,首先,钹的声音有点响了,王老师,你敲的时候注意一下力度,不能像是在敲大锤。”
“嗯?”王老师一脸狐疑地问,“这样?”他干脆把一只手放在上面,一只手放在下面,用上面的钹轻轻敲了一下下面的钹。
“嗯,这样应该就差不多了!”还有她又回过头来瞅着苏西,“孩子,你的声音还不够大,你要把你的声音全部释放出来,好比你内心有一个灵魂,要挣脱躯壳的束缚跑出来一样!”
“声音是该大一些,”其它的老师也说,“你要知道录音机并不能完全录进你的声音,所以你的声音必须要大,要放开嗓子唱!”
“再来一遍?”石老师问。
“再来一遍!”贵珍斩钉截铁地说。
石老师的手再次大刀阔斧地砍了下来,贵珍的手像两只精灵在琴键上跳起舞来,欢快的音乐再次响起。这一次,苏西完全打开了嗓门,在唱到羽衫的衫、春天的天、水暖的暖、妈妈这样的字或是词时,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忽然间她想起了去年学的一首古诗《鹅》,“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首歌中的白绒羽衫、小小脚丫的鸭子,难道和这些美丽大白鹅不是一样的吗?忽然间,她感觉贵珍严厉的目光扫视了过来,她明白自己走神了,她赶紧回过神来。
“声音嘛还好!”那个年纪轻轻的杨老师把手风琴朝桌子上一放,夸张地扭了扭腰姿,大约风琴太重了,不堪重负,她又用两只手互相捏了捏胳膊,“就是孩子,你还得把情感融进歌曲中去。主要是这一句……莫笑我哦,小小脚丫,”她轻轻唱了起来,她的声音不高,但是清晰悦耳,“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这里要表现出一种天真活泼快乐无邪的情感,你想象一下,想象一下鸭子走路的样子吧!”
“见过鸭子走路吗?”
“见过!”苏西想说,院子里从来没有养过鸭子,但是何家梁下的稻田里,倒是有人养了不少。
“鸭子走路摇摇摆摆、偏偏倒倒,又嘎嘎嘎地叫!多好笑,多有意思啊!”
“嗯!”苏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像这样!”金老师已经从他的小鼓旁走了过来,他把两只手贴紧裤缝,手掌朝外,两腿并拢,像卓别林那样脚掌朝外站立,然后半屈着双腿,一偏一倒、摇摇晃晃地朝前走着,嘴里还唧唧喂喂地叫着:“嘎嘎嘎嘎嘎嘎。”
“对了就是这样!”杨老师哈哈哈大笑,嘴里却又唱着:“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呵呵!”所的人都忍不住笑了,“瞧这个疯子!”
“我才不是疯子呢!”金老师强忍着笑容走了一圈,“我这是言传身教!是不是啊,小朋友,明白了吗?”他热切地朝着苏西做了个怪脸。
“嗯!”苏西轻轻回答着,她也忍不住笑了。
“好了,继续,继续!”
音乐再次响起。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忽然多了只脑袋,满头密密麻麻的短髭,两只眼睛深陷在极瘦、骨骼极高的眼窝子里,穿一身天蓝色中山服,衣服上每个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彰显出一种溢于言表的一丝不苟和严谨。原来是教导主任蒋明海。一会儿,老校长淑德也来了,他们两个靠着窗口站着,像是沉醉在优美动听的乐曲里,淑德想要说句什么话,但是明海做了一个摆手的动作,淑德立即就不做声了。
“嗯,这遍很好了!”金老师大声说,“要不,开始录吧?”所有的人都点点头!
“等一下,让孩子喝口水,喘口气,歇一会儿!”年纪较大的杨老师忽然端了一只盅子给苏西,“孩子,喝口吧!瞧你这嘴唇干的。”她又回过头来瞧着贵珍,“你为什么不让她直接在舞台上唱,这样不是更好?”
但是贵珍似乎并没有听见。
“看来,排练得还不错嘛”,淑德隔着窗户笑眯眯地问,她那张脸一向很严肃,现在忽然笑眯眯的,让人像是在白天忽然看见了月亮,甚是惊讶得很。
“嗯,差不多了,正在录音呢!”贵珍说。
“嗯,那很好,那继续录吧!”淑德和明海在靠门口的地方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好,我们开始录音了,”贵珍说,“再次强调一下,录音的时候除了乐器的声音和苏西唱歌的声音任何声音都不能发出,知道吗?”贵珍扫视了一下众人,又朝淑德、明海瞧了一眼,两人也默默地点了点头。
大家各就其位。
姓石的手一挥,贵珍的两只手立即在琴键上跑开了,美妙的乐曲在苏西的耳朵边悠悠响起,紧接着她的歌声也追逐乐曲而来,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一种满足,仿佛听见了天籁之音。
“莫笑我哦,小小脚丫,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莫笑我哦,白绒羽衫,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春天——”美妙的童声和着叮叮当当的钹声、铃铛声、咚咚咚的鼓声、悠长而绵柔的风琴声像春天的泉水流进了所有人的心窝,滋润着每个人渴望优雅、渴望爱恋的耳朵。仿佛时光倒流了一样,人们似乎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那些无法忘记的金色童年;似乎古老的童话向他们打开了一扇神奇的窗户,那只可爱的可怜的、有点自卑却又勇敢地鼓足勇气活下去的小鸭,正摇摇摆摆、步履蹒跚地朝着他们走来。它多么可爱啊,它多么值得怜惜啊,它哪里丑呢?它简直就是一个小天使!
忽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窗外突然传来了打闹声,贵珍恼怒地皱起了眉头,淑德和明海也铁青着脸。打闹声从金鱼池那边传来,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来,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条飞奔的人影已朝着这边的办公室飞奔过来。
“嚯”地一声,明海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办公室,朝着打闹的人影怒不可遏地喝斥道:“放学了,怎么还不回家?快走!”歌声和琴声不知怎么地渐渐停下来了,两个孩子看看明海的脸,又朝办公室里望了望,大概明白了怎么一回事,马上低垂着脑袋,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然后就一溜烟地跑了。
“重新录吧!”贵珍叹了气说。
“等我把磁带倒一倒再说!”一阵尖锐但并不刺耳的机械转动声后,姓石的再次按下了按钮。琴声和歌声再次响起。
多少年之后,苏西回忆起那个五月的傍晚,回忆起她站在办公室的角落里,对着一台录音机唱歌。她知道身边有人在弹琴,有人在敲鼓,有人在打铃铛,有人盯着她看,有人对她投去怜爱的赞许的目光,但是她的一双眼睛只是紧紧地瞧着录音机里缓慢旋转的磁带的两个雪白的轮子。傍晚的太阳多红啊,红得就像年前贴在花园墙壁上的鲜红的春联,傍晚的云彩多么绚丽啊,绚丽得就像这个季节开满各色花儿的学校的花园。可是,她的眼睛里并没有这里,她甚至也不去看贵珍、淑德、明海、办公室内任何一个人的表情丰富的脸,她的眼里只有录音机,她的耳朵里只有风琴声,她的嘴里只有那首歌。
出乎人意料外的,那桩意外发生后,《丑小鸭》的录制便再也没有顺利过,那简直就是一个不祥的预兆。或者是苏西突然错了节拍,或者鼓声急促了些,或手拉风琴太靠近录音机了,或者钹声又突然高昂了起来。
杨老师(年纪大的)靠着一张桌子站着,那是张陈旧的桌子,桌子的胳膊和腿本来就摇摇晃晃,时时刻刻做出一副退休的架势,这回它就故意使坏了。“哗啦”一声朝地上一倒,杨老师差点没摔个四脚朝天。
淑德立即铁青着脸拔腿而出。
就连贵珍也犯起糊涂来,居然弹着弹着弹错了个音符。
“再来一遍!”贵珍说,
“再来一遍!”明海说,
“再来一遍!”姓杨的说,
“再来一遍!”姓石说。
“再来一遍!”
“再来一遍!”
“再来一遍!”
“再来一遍!”
再来的不下十遍、二十遍!终于最后一个音符从喉咙里吐出来,悠扬的风琴声也渐渐平息了下来。姓石的啪地一声再次按下复位按钮。“好了,就这样吧!”姓石的说。贵珍无可奈何地和众人交换着眼色,看来只能这样了。“嗯,苏西,你回家去吧!”她觉得她的声音里充满着说不出的失望。
苏西感觉她的喉咙一阵发痛,她的声音其实有些嘶哑了。但是一种远胜于喉咙疼痛的痛楚涌上了她的心头,沉重的孤独、失望、失落、羞愤压抑着她小小的心田。她如此为自己的歌喉自豪,她如此热爱唱歌,就像故事中的小鸭如此热爱生命、如此热爱生活一样,如此不惧怕冬天的冰雪和同伴的无情嘲笑。她竟然唱不好一首歌,她竟然得不到她的老师的热切的赞许,可是她明明拼命地、极其认真地、深情绵邈地歌唱着的啊!
她不明白,并不是所有付出都有回报,也不明白不是所有的天才最终真的都能成为天才。无论如何,无论在故事中还是故事外,她只是一只毫不起眼的鸭子,丑小鸭的故事永远都不会结束,成长的痛苦和烦恼总是如影随形。
她挎上书包走出办公室、跨下台阶的刹那,她听见一阵急促的录音机倒带的声音,啪的一声,播放按钮被按下。
“莫笑我哦,小小脚丫,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悦耳的童音,好听的旋律,她的声音轻盈地在空旷的校园里回荡。她回头朝教师们的办公室瞧去,贵珍他们都倚在桌子前静静地听着,一脸严肃,一脸微笑,一脸沉思,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了下来。
贵珍的《丑小鸭》最终得了第二名。文教局局长亲自颁的奖。当老局长念到《丑小鸭》时,贵珍激动地都要跳起来了。她兴冲冲地跑上奖台领奖,当然可爱的小鸭们也紧跟在她后面拍照留影。
个头儿一米八五的金老师带上学校新买的照相机,也赶紧“咔嚓咔嚓”按快门拍照,颇具文采的他,将这件事写成了一篇新闻报道,发表在乡小每月一刊的校报上。
校报是墨印的,跟学生印考卷一个样,那张照片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弄上去的,本来就是黑白照,又用墨来印,结果白天鹅都成黑天鹅了。也不像黑天鹅,因为都小得看不清眼睛鼻子和嘴,黑乎乎的一团,反倒像一串黑得发昏的老鼠。贵珍的脸也变了形,奖状在她怀里展开,她扯住奖状的一头,老局长扯住奖状的另一头,彼此都扯住奖状朝着卷外笑着,但是贵珍笑得似乎并不开心,她的脸僵硬、呆板,好像生怕老局长把奖状抢了去似的。
开峰把6月份的校报拿给淑德看,淑德瞧着那张图片,不由得哈哈大笑:“这个老鸮子,瞧他这表情,贼眉鼠眼的,看起来怎么像个贼呢?呵呵呵!”老鸮子是淑德对当年的同学、如今的文教局长的昵称。开峰一脸疑惑地看着她。淑德发现自己失态了,立即180度大拐弯,重新板回面孔,清了清嗓子说:“嗯,不错。就这样吧!但是这张照片就不用放了吧!”她指着校报上的照片说,脸上又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样谜的微笑。大约觉得,把这个样子的教育局长放在学校宣传栏里示众一月,似乎太不人道了。
贵珍也跑来找校长了,她除了把奖状交给淑德外,还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建议公开演出《丑小鸭》,地点就在与学校一街之隔、学校对面的锦屏山上。
“学校不是在组织游园活动吗?我们在游园活动中增加一个《丑小鸭》,让孩子们开心开心……”
淑德想,这个倒也不麻烦,可以做的。所以她说:“那就让孩子们化好妆、穿着戏服上山去!那戏服也是花了钱买来了啊,仅仅只穿了一回……”
“嗯,好的!”贵珍兴高采烈地说。
多年以后,苏西还在为未能参与《丑小鸭》的舞蹈演出而耿耿于怀。尽管那首同样获得了满堂喝彩的童歌是她唱的,但是唱歌的似乎永远只能安静地站在黑沉沉的幕后,她甚至都没有机会眼睁睁地瞧着锦川、何玲他们趾高气扬地走上舞台。她的遗憾注定比白塔山的山峰还要险峻、比嘉陵江的江水还要深。
《丑小鸭》获奖后半个月,华容忽然在班上宣布:“明天学校在锦屏山组织游园活动……”话音未落,学生立即一阵骚动。
“噢耶!”调皮如元洪、张嘎之类已经从凳子上蹦起来了。
华容严厉地扫视了一下教室,又挥了挥手:“安静,安静!”教室里立刻又静悄悄的,学生们都紧盯着华容的眼睛和嘴。
“明天,我们按中队列队,统一穿白衫衣、黑裤子、白网鞋,戴好红领巾,三个小队由小队长负责……要遵守纪律、保持队形,不得在山上乱跑,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还有,明天要在公园里公开表演《丑小鸭》,参加演出的同学请提前到学校里来化妆……”华容补充道。
《丑小鸭》的戏服,苏西一共只见过两次。一次是《丑小鸭》正式演出前,贵珍抱了裙子来让孩子们试穿。苏西在路上撞见了,多看了几眼;另一次就是在锦屏山上的公演。多漂亮的裙子啊,简直是真正的天使穿的裙子,穿在身上,高傲漂亮得就像一个公主。清亮的鹅黄色,裙摆极柔极软极透明的,裙子有许多层,轻薄的细纱像羽毛一样一层覆盖着一层,仅轻轻一旋转,那轻盈的裙子就不可思议地飞起来,多么令人羡慕啊。
还有头饰。头上是一圈极柔软极飘摇的羽毛,淡黄色的羽毛衬着孩子们嫩白的肌肤、稚气的脸蛋,一双水莹莹的眼睛在羽毛下快活地转动着,简直就是一群活泼可爱的真正的小鸭啦。
这套戏服是贵珍托了人花大价钱买来的,本来就是芭蕾舞的戏服。
淑德一看,眼睛都直了。
“哟,这戏服不错,像是跳芭蕾舞穿的!”
“是的,是芭蕾舞的戏服!”贵珍老老实实地回答说。
“这要在十年前,该是资产阶级的作风了!”淑德自说自笑,忽然话锋一转,“花了不少钱吧!”
“花了……”
“让孩子们好好排练吧,不要辜负了这么好的什么来着……”淑德仰着脖子在脑袋里搜索词语,“天鹅服吧!”淑德并不让贵珍把话说完,好像花多少钱也不在乎似的,而她自己的话也没有说完,她本来还想说“也不能辜负了这么好的年少年华”,但是在想“天鹅服”这个词时,这句话就被生生地遗忘掉了。
这几只鸭子成了当天游园活动中的稀罕动物,稀罕程度不亚于国宝熊猫,仿佛天鹅真从北半球的丹麦飞过来了,偏偏落到了保宁城,偏偏落到了江南镇,偏偏落到了锦屏山。
刚出校门,镇上的人就指指点点、嘻嘻哈哈。
“瞧那几个孩子,多像几只鸭子!”
“哟,这衣服得多贵,还全是细纱的呢!”一群上了年纪的坐在门口喝茶聊天的老太太七嘴八舌地议论道。
又听见有人说:“那个个高的是我家玲玲呢,瞧她那脸蛋涂的,真可爱的!”
“是很可爱,”其它几个老太太也跟着附和。
华容他们让孩子们排成两排,手拉着手上山。全校300多学生,后面的还未从学校出发,前面的却已经到达山顶啦。仿佛蚂蚁搬家,从乡小到锦屏,排成了一条长蛇,整个队伍浩浩荡荡、气势汹汹,却又有条有理、井然有序。
淑德站在乡小的校长办公室里瞧着在乡小和锦屏之间的田间、山上逶逶迤迤爬行、前进、攀登的队伍对着教导主任明海说:“这么长的一条龙,想要摆下尾可不容易哦!”
“怎么不容易呢?”明海把手朝锦屏山旁边的祝家沟一指,说了一句语义双关的话,“那后面就是龙潭虎穴了,游到那个位置,别说尾巴了,整个头都能重新调个个来!”明海所谓的龙潭虎穴是古城最重要的风水宝地,据说是虎的巢穴、龙的根基,光听听名字,就足以让人敬而远之,却又能生出无限的雄心壮志来。明海的喻意再也明显不过了,淑德也不再多说话了。
华容让小队长举着小队旗,走在小队的前面,中队长举着中队旗,走在整个班级的前面。她自己则在最后面押阵,有时候也大步流星地赶到队伍的最前面去,或在队伍的中间地段逗留一会儿,制止那些全身心放松的学生偶然冒出来调皮捣蛋。她那样子看上去真像一个在稻田里赶鸭的。他们往往在割完麦子或稻子后,将成百上千只鸭子一阵风地从一块田赶到另一块田。鸭子摇摇摆摆、嘎嘎乱叫,伸长脖子将大扁嘴在稻田的并不深的水里地毯似地搜索着,本来非常清澈的稻田瞬间被踩成一团污泥。嘎嘎嘎,嘎嘎嘎,它们风一样地跑过了,稻田里洒落的麦子或是稻穗瞬间被它们一扫而光。赶鸭子的,总是走在鸭子们的后面,手里举着一根极长极细的竿子,瞧见哪只鸭子不听话了,乱跑了,就将竿子伸过去一扬,做出要打的样子。鸭子吓得魂飞魄散,立即惶恐不安地拍着翅膀朝队伍的纵深处跑。华容的样子其实和赶鸭子的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她手里没有竿子。若把小队长或是中队长的红旗竿握在手里,哈哈,她就是个地地道道的赶鸭子的啦。
游园虽是学校组织的集体活动,但是上山之后,就各班行动各班的。因为一年级有个《丑小鸭》要表演,所以贵珍就特别关注一年级。她和华容商定把活动地点定在张宪祠旁边的长廊里。那里有一块石碑,石碑上用极雄厚的魄力镌刻着“嘉陵第一江山”六个镂金大字,所以上山之后,她们就带着孩子们直奔第一江山来了。
华容执鞭授课的时代,锦屏在整个保宁府当属第一江山,锦屏上的花花草草、亭台楼阁,在整个保宁府自然也当属第一。那时新整修过的锦屏公园开放不过两三年,整座山上无论花草、无论园林全是全新的。长廊也不例外。朱红的栏杆,雪白的墙壁,金黄、碧绿两色的琉琉瓦,两边和中间的廊檐,能工巧匠们则用五彩画笔画满了漂亮的藻井。每一页廊檐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就是一幅生动的剪影。因为他们画的全是历史、神话中的人物。西施浣纱、貂婵拜月、昭君出塞、贵妃羞花,还有白蛇盗灵芝、苏武牧羊、柳毅传书等。游这园子,光是在这长廊里瞧瞧,瞧瞧这廊檐上的趣味盎然的壁画,就足以让人耽搁上半天工夫了。
一年级的游园活动开始了。华容让孩子们围成一个圈,这个圈并不圆,也不完全封闭,孩子们面对面地坐在长廊的长椅上。他们的节目有猜谜、唱歌、讲故事、讲笑话、诗歌朗诵。凡参加表演的,都发给一件纪念品,橡皮、铅皮、作业本之类。孩子们又是唱、又是跳、又是叫、又是笑,因为难得从教室里跑出来,又难得不面对死气沉沉的书本和课程,个个都像从马厩里放出来的脱了缰的野马,更像是妖精脱掉人皮原形毕露,疯狂得只差上屋揭瓦了。
比如有几个就不肯在椅子上乖乖地坐着。他们本来是坐着的,渐渐地就坐不住了,渐渐蹲在椅子上了,又站了起来,叉开两腿,躬着腰,红着脸,大嗓门,抡着胳膊,大场喊道:“加油,加油!”他们这是在给表演的同学加油哦。华容本不愿意在公共场合过多约束他们,但是她忍无可忍了,向那几个调皮鬼投去严厉的目光,才不至于使他们以椅子为参照物,在长廊的栏杆上翻进翻出。
“瞧,他们那样,”华容最后哭笑不得地说,“让他们做怪动作讨人喜欢,个个手举得比脑袋还高,平时学习、上课回答问题没见他们这样积极的!”
很快长廊的周围便围满了人。
“这是在做什么呢?”
“是春游吧!”
“瞎说,怎么是春游呢?现在明明是夏天!”
“那就是夏游了!”一个穿花格子衬衣的中年男子斩钉截铁地说。
《丑小鸭》排在最后压轴。尽管排在最后,已经把嘉陵第一江山的游客全都吸引到长廊里来了。
“哟,瞧这些孩子,多可爱!”
“瞧这身衣服,大约是天鹅穿的吧!”人们议论纷纷、兴致勃勃,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瞧见何玲他们穿上漂亮的天鹅服,仿佛亲眼瞧见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苏西的心里一阵低落一阵难过。她擅长的不仅仅是唱歌,她喜欢的也不仅仅是跳舞。她想象着自己穿上那条天使般可爱的裙子的模样,想象着自己高举着双臂、高昂着头颅、踮着脚尖,在蔚蓝色的宁静的湖泊里翩翩起舞。天和地之间就她一个人,华丽的衣服映衬着她矫好的面孔,而偌大的镜子一般的像蓝宝石一样的湖泊则清晰地倒影着她美丽的倩影。她在旋转,影子也在旋转,彼此就像一对难分难舍的恋人。忽然她感觉她的手臂轻盈了,她的身体轻盈了,巨大的气流托着她娇小的躯体缓缓向上,清凉的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她飞了起来,她是真正的天鹅了。
为什么不让我参加《丑小鸭》的演出呢?她在心里再一次问自己。当她看见温老师拎了录音机准备按下播放按钮时,她那小小的虚荣心总算得到了些许安慰,还好,歌是我唱的,人们总能听见我的歌声了。
《丑小鸭》的公演非常成功,但其中一个小小的错误,却令贵珍极为火光。虽然不致于毁了演出,但演出的效果至少要打一半的折扣。原因是,贵珍突然发现录音机里的磁带被人临时换掉了。开锋前一个晚上借了录音机学唱歌,歌唱完了,却忘了把贵珍的磁带放进去。
这可真是急煞人了。要赶回学校取磁带是来不及了,来去就是一小时。可是怎能没有磁带呢?
华容说:“别急,幼儿园的杨老师就在附近的荷花池,听说还带了手风琴上来,不如叫她弹琴,叫苏西现唱好了……”这真是个好办法!贵珍来不及称赞华容聪明,她脸色一亮,立即就朝荷花池奔去。
终于苏西再一次站在舞台上、一个仅属于她的别样的舞台上。要知道,她阔别这个舞台已经足足一年了。尽管只是锦屏山上人去人来的长廊,不像乡小把舞台筑在宽阔的广场上,而且故意抬高了台阶,让舞台上的舞者歌者成为真正的万众瞩目的星星般璀璨耀眼的人物。它甚至根本算不得舞台。但是她已经很高兴、很满足、很自认为了不起了。
或者,能够拥有一方舞台,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不管大小,也不管是否喧闹、沉寂,也不管是否能够让她从此高高在上,但是只要拥有舞台就足够了,只要有机会上台就足以让一个平凡的灵魂一辈子念念不忘了。
终于八只、四对漂亮的小鸭在锦屏之巅、在第一江山的长廊里排好了队。欢快活泼的音乐响起,第一对小鸭拍打着胳膊、踮着脚尖、摇摆着脑袋出场,紧接着是第二队、第三队、第四队。仿佛被无法预知的命运追赶着,它们摇晃着着笨拙的身子在平实的大地上迷茫而不知所措地奔跑着,但是它们又是多么容易得到满足啊。它们在清澈的湖泊里欢快地游泳,扑扇着翅膀拍击起晶莹的水花。它们是如此勇敢,凭着柔嫩的翅膀、单薄的身子竟然无所畏惧地穿越冰封的平原;它们是多么思念妈妈啊,那一个个温暖的、温柔的拥抱,可曾结结实实地抱住了睡梦中的亲爱的妈妈?或者它们并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或者它们也并没有崇高的理想,横在它们面前的是如冬天一样冷漠的孤独和寂寞,是如冰雪一样寒冷的嘲笑、讥讽、欺凌和嫌弃,但是无论如何,它们都要向前,一直向前……一直向前就是春天了。
歌声再一次从苏西的喉咙里飞出来。她深呼吸一口气,让整个胸腔都充满了清凉的夏风。
“莫笑我哟,小小脚丫,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莫笑我哟,白绒羽衫,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春天,我最先知水暖;风雨夜,我梦见了妈妈,妈妈——”
悠扬的琴声夹杂着稚气的童声在锦屏山上响起。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了。人们尽可能地往长廊里挤,挤不进来的,就默默地站在长廊外踮脚尖、昂着头、伸长脖子、竖起耳朵看着听着,都不说一句话,但是其激动的、沉思的、好奇的眼睛都无不交流着同样的赞许:“唱得太好了”“跳得太好了”。
同学们也都静静地坐着,并不发出一点声响,就连最调皮的张嘎、元洪也都乖乖地坐在座位上,认认真真地看着,仿佛他们也变成了故事中的小鸭,正在冰冷的湖泊中渴望一飞冲天呢。
整个长廊里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人交头接耳,只有舒缓而优雅的琴声,稚嫩而欢快的苏西的歌声,还有的就是小鸭们翩翩起舞的衣衫发出的沙沙声,还有风吹过山头的声音,还有一两声鸟叫,还有长廊之外的人们的说话声、欢笑声……然而这些声音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传出来的,与长廊中的人们、与《丑小鸭》毫不相关的。嘈杂是他们的,喧嚣是他们的,这里,长廊里只有歌声,只有丑小鸭。一种力量在人们的心中积压着,涌动着,奔腾着,似乎只要等到琴声一结束、歌声一停止,便会以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形式热切地爆发出来。
终于山头响起了急风骤雨般的掌声。
那个夏天、那天在锦屏山,苏西并没有感到寂寞。或者一只鸭子是独孤的,但是有八只鸭子在一起(加上她就是九只了),众多的孤独就变成了团结和友爱。尽管众多的鸭子中,她是最丑陋、最瘦小、最不起眼、理应被忽视的一只,但是她明显地感觉到她非常快乐、她非常自豪。她身上开始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她的精神、人格、气质中增加一种叫做韧性、奋勇向前的东西,有一种说不清的力量似乎与身俱来,似乎又总是与华容苛责的目光、与一种永不服输的勇气相辅相成。她是唯一一只没有穿天鹅服的小鸭,无论自觉地还是不自觉地,她都朝着头上的那片高高在上的一碧如洗的天空昂起了头、拍起了翅膀、唱起了高亢的歌。
不知是苏西的歌声救了场,还是孩子们的舞蹈确实烂漫优美,贵珍的一双眼睛渐渐地湿润了。她想起了那个唱歌的女孩,想起了那个跳舞的女孩,想起了被她锁在柜子里的再也不愿意翻阅的奖状、还有奖品,仿佛一个个再也不敢触及的惊悚的恶梦。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再也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她低下头去,假装整了整衣衫,趁机擦了擦快要落下的眼泪。是啊,丑小鸭,最终变成了白天鹅,但它本来就是一只天鹅啊。如果,它不曾在天鹅的蛋里呆过,它终究只是一只鸭子,尽管它拼尽力气努力,它真实的命运又该如何呢?她想起了早上吃的那只鸭蛋,又想起了学校食堂经常烧的那道魔芋鸭子,一双深黑色的眼睛忽然闪过了一丝残忍的阴郁。
苏西终于还是完完整整地听了一次她所演唱的《丑小鸭》。
中午12:00-13:00是乡小师生的午餐时间。下课铃声一响,苏西这些住在学校附近的、需要回家吃中饭的学生,立即像箭一样冲出了教室。大家争分夺秒、争先恐后与时间赛跑。从学校出来,穿过喧闹的阆南桥,穿越溪水缓缓流经的阆南桥大片大片的田野回到花园,最快只需要十分钟,然后跟抢饭一样,一番狼吞虎咽,三碗红薯米粥下肚,又一番迅猛地奔跑回到学校,这时她用飞快的脚步和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测定的时间,最多指向12:40分。这剩下的20分钟时间,她总是可以把语文或是数学作业做完。
午饭时间,学校红领巾广播室总要播放一些好听的音乐,有古筝、长笛、箫、钢琴曲,有歌剧《白毛女》的选段《北风吹》、电视剧《红楼梦》的主题歌《枉凝眉》,也有《采蘑菇的小姑娘》《采草莓》这样的儿歌。后来,还播放一些时事新闻,比如91年的北京亚运会期间,亚运会的赛事就受到学校师生的极大关注,那时学校已经更名为江南镇中小学校了,红领巾广播室的主播手,苏西就是其中的一个。
一天,苏西午饭后回到教室,打开书本准备完成华容布置的数学家庭作业。广播里忽然响起了一串熟悉的音乐,她听着听着立即就听呆了。因为广播的声音分明是她的声音,是她演唱的《丑小鸭》。
“莫笑我哟,小小脚丫,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莫笑我哟,白绒羽衫,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春天,我最先知水暖;风雨夜,我梦见了妈妈,妈妈——”
仿佛时光倒流,她仿佛回到了数月前的那个夕阳如金子般璀璨的黄昏。那个黄昏,她在温老师的办公室里,在那么多老师关注赞许的目光下,对着那台枯燥、无味、没有表情的录音机,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录唱这一首歌。她的嗓子火辣辣地痛,她的嘴唇苦涩涩地干,她以为竟然唱不好这首这歌了,她甚至委屈地都快掉下眼泪来了,她的头脑里一片空白。
但是,磁带记录下一切,她没有料到她的歌唱得竟然如此好,她的嗓子竟是如此动听,她似乎从来都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像泉水在山间流过,枯涸的禾苗瞬间生气勃勃;像春风轻拂大地,片片雨丝唤醒了枝头沉睡的绿的芽、红的果、五彩缤纷的花;像夜莺在萧条的冬天的窗户前唱着,垂死的人们竟然迸发出生命的新机。
突然间,她感觉她小小的胸膛里火热火热的,好像广播里的歌声、歌声里的音符全都飞进了她小小的心田里,充盈着它、滋润着它,呵,她是多么高兴,又是多么自豪啊。她感觉自己像是奔跑在广阔的田野上,她的小小的胳膊、腿像是猛然间生出了无限的力量,像是一股强大的气流在把她往空中有力地托举着,那片蔚蓝的天空就在头顶,金色的太阳透过白雪的云彩散发出温暖的迷人的光芒。
天空如此广袤,大地如此广阔,任万马奔腾,任千山鸟飞。
“是的,我多想,我多想,我多想……”
她大约已经知道了童话里的那只鸭子的最后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