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和玉米饼

玉米饼的做法并不复杂。首先挑选上好的玉米。所谓上好的玉米，并不一定籽大饱满，最最重要的莫过于嫩。用男人形容肤白貌美的女人的粗话来说，就是嫩得能掐出水来。而且既然是玉米饼，用的就不仅仅是几粒或者几根玉米。通常是一大堆。但如果在极嫩的时候掰下来做了玉米饼吃，就一定会挨老年人的骂：“真真的糟蹋粮食，暴殄天物。”因为农村人之所以种玉米，不仅仅为了养人，更重要的是为了养猪。玉米棒子磨成粉，猪可喜欢了，猪吃了可长膘了。日子总得一点一点地过，细水长流似的。并不能两只手抓得满满的，一下子全都撒了出去。对于生活我们既然无法预知明天，就更不能奢谈透支后天。但是七、八月份，玉米大批大批地成熟，大个大个喜气洋洋地挺立在玉米地中，就另当别论了。

从山下空旷的晒场到大片大片散发着玉米香味的玉米地中，到处可见因为丰收而忙个不停的人。背了背篓，背篓里全是沉甸甸饱满的玉米棒。粗壮的绳子勒进了结实的肩膀，在撒满明艳阳光的山路上急匆匆地走着。汗水浸湿了衣襟，汗水浸湿的衣襟大补丁缀着小补丁。一张张疲倦的脸上，写满了因过度劳累而累积起来的种种黯淡，但更多的是因丰收而新增的莫名的喜悦和对已经过去的和正在延续的生活的满足。

这种喜悦瞬间在村子里漫延。

通常掰玉米这种劳苦农活，一般都在早晨做的。迎着清晨第一束明媚的阳光，握着青翠玉米杆上的一簇红缨，用力一拽，那殷红的红缨上甚至还带着尚未晒干的晶莹的露水。然后再用力向后一甩，一根硕大的玉米棒便优雅地坠落在身后的背篓中了。

这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农活。但农村人的生活，何时何处不辛苦着呢？这里远离尘嚣，宁静优美，山外的人斜着眼光看进来，这里甚至是高洁之士寻觅千百度而不得的桃花源。或者那种背着背篓一握一拽一甩的三步曲，在他们倾斜的目光中也极具了浓厚的诗情画意了吧。

背篓在晒场上，向下倾倒的动作也颇具技巧。如果将背篓平放在地上，再推倒，未免太小家子气，而且又极浪费时间。更多人的做法是双腿微蹲，身子略斜，在蹲、斜的一刹那，背上的背篓骤然落下。“扑通”一声，非常沉闷的声响，一篓玉米便倒成一堆。甚至有刚倒出来便任着性子满地乱滚的，露出黄澄澄的玉米粒，连滚几圈才停下来。玉米棒在晒场上一一铺开，黄灿灿的直扎人的眼。太阳对自己上个季度的成果也特别满意，所以眼珠子都不眨一下，格外火辣辣的。

这种老掉牙的玉米棒子当然不能用做玉米饼。只有表皮青青、口感极柔糯的嫩玉米，才有被选用的资格。反正只要是玉米，管它是黄玉米还是白玉米，管它是狗牙状还是珍珠状，只要没被虫子咬过，就行了。

将嫩玉米的青皮撕开，去掉玉米上的红缨，然后将玉米粒一颗一颗地剥下来。嫩玉米籽极不好剥，因为嫩，表面极其光洁，容易破皮，所以剥完之后，两只手都是浓浓的玉米浆。一大堆要全部剥下来，无疑是件苦差。所幸，玉米饼一年只吃一次，因为是稀罕物，所以一家人无论老少都来帮忙。七手八脚地剥，七嘴八舌地东家长西家短地讲新鲜事，在被打发的时间中，这些嫩的玉米籽总算一粒一粒剥尽了。

接下来就是磨玉米浆了。

准备工作得事先做好。将石磨洗净，如果柄坏了，就赶紧找一个新柄换上。在玉米中加大量的水，但也不能太多，水将玉米稍稍浸没住就可以了。拿了盆子、勺子，端了玉米、拎了桶等物来到石磨旁，一大群孩子围着磨，或者笑或者跳。舀一勺玉米倒入磨孔中，当然别忘了添水。握住磨柄快速地旋转，须臾工夫，磨的四周便有甜甜的玉米浆流出来。淡淡的，仿佛月光铺成的水流。然后沿着与磨身一脉相连的磨槽缓缓流出，在磨的出口处聚成滴、汇成流，沿着磨口雪练一样轻盈坠下。时间一点点流逝。夏日的风徐徐地吹来，风里飘荡着一种潮湿的甜津津的清香，并不特别浓烈，但恬淡而悠长。在流逝的时光中，添着玉米、加着水，雪白的玉米浆在旋转的磨壁上不断地翻滚着流淌着，仿佛也流淌在不断流逝的时光中了。

那双紧握着木柄不停地旋转着的，在温暖而恬静的风中研磨着时间，研磨着玉米浆的手，接下来就要制作香喷喷、金灿灿的玉米饼了。

如果你嫌这饼不够甜，如果你的生活还不够甜美的话，那么你就在饼里加一点点白糖吧。将磨好的玉米浆挖一小块，放在手心，两只手互相拍打，圆形也好，椭圆形也罢，玉米饼就算有了个形状。然后加少量油，将成形的玉米饼放到油锅中煎着。你说是因为菜籽油的原因也好，还是玉米与身俱来就拥有的无法掩盖的本色也罢，反正煎过的玉米饼就呈现出一种诱人的金黄。一股香味弥漫在空气中，诱惑得一帮孩子直流口水。这种被油锅赋予金黄色外壳的玉米饼最后的工序是整笼整笼端到汤锅中蒸。具体要蒸多长时间，我已经不记得了。但这个时候，全家老小早就拿了碗筷、洗了手，围成一圈，掐着手指计算时间，笑眯眯地等待饼子出锅。

一次总要做很多，一家人吃不完。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四处送人。拎了一篮子，趁着太阳还未下山，月儿刚刚升起，披星戴月地跑到舅舅家或是姑姑家，送上一篮。生活的滋味，特别是甜这一味，我们总愿意和周边的人一同分享。大太的悲伤我们无法独自承受，太大的喜悦我们也无法藏在喉咙中不说出来。我们小小的生命实在装不下那么多的喜悦啊。这可是丰收的喜悦啊，是造物主对我们很长一段时间内的辛苦劳作的巨大回报，我们必须找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人和我们一起唠唠嗑，说说话，这种最简单的情感流露，最直接的办法就是食品的相互馈赠吧。

未吃完的玉米饼切成条放在油锅中爆炒，如果配上红的辣椒或青的辣椒，再加一把青的花椒或是红的花椒，辣椒之辣，配以玉米之甜、花椒之麻，人生五味倒已占据了三味，是极好吃的下酒菜，父亲母亲极好此味。只可惜，当时我并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