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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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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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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我又梦见老屋了。

母亲说:梦见老屋是正常的事,你的童年都是在老屋度过的,不梦见那儿,梦见哪儿?

老屋一共是四间,如果算上外面的猪圈、茅房可以算是六间。四川人的房子都讲究升堂入室。入门第一间堂屋是爷爷住的,堂屋的拐角处是厨房,堂屋过去第一间卧室是奶奶的,其实也算作客厅,再进去就是爸爸妈妈的卧室,跟它相连的则是猪圈和茅房了。

老屋是标准的土木建筑,土夯的墙,木头作的梁。这样的房子当然比不了现代水泥钢筋建造的楼房阔气,但是绝对接地气,夏天也绝对凉快。不需要空调,甚至电风扇都不用,就可以安然度夏了。一把扇子在奶奶手中摇着,直摇到我和妹妹都睡着了。睡着了就是梦的世界。小时候的梦多是乱七糟八的。看了电影《龙女》之后,就老是梦见自己出入云海之中,彩霞做的衣服,比世界上其它女孩子最好最漂亮的衣服还要好还要漂亮。有时梦见自己法力无边,坏人来了,亲朋好友全都藏好,只要一人一举手、一投足就足以让他们粉身碎骨。

那个年代的房子,顶上都盖了瓦。一片一片躬着背重叠着盖上去,相邻的一队则肚皮朝上一片一片重叠着盖下来,形成波浪状,一起一伏,一伏一起。在波谷接近末梢的地方,则向下垂下一片瓦檐,呈三角状,富贵人家的瓦檐上还刻有各种花纹。有一种鸳鸯瓦,据说上面有鸳鸯的花纹,“鸳鸯瓦冷霜华重”,说的应该就是这种,不过我没有见过。

下雨的时候,雨从四面八方坠向屋顶,坠到青色的瓦片上,滴滴答答,犹如一曲明快的曲子。如果是夏天,则有一种千军万马奋勇厮杀的激烈。那雨渐渐汇成流,拧成股,沿着瓦谷直往下流,在瓦檐处线一样轻盈坠下。如果只有一股当然不足为奇,妙就妙在老屋的房顶波峰波谷起伏不已,每一处波谷都有一处水线,一条,二条,三条,许多条水线同时坠下,就形成了一匹美丽的水帘,美不胜收。就像是将山里的瀑布一缕一缕剪破,扯成条,一条一条分开悬挂在我家的屋檐下。风来则随风摇摆,落地则清脆有声,轻快地吻着清凉的地板,溅起一朵朵依恋的水花。

可是这种时候屋里也会遭殃。因为年久失修的原因,屋内多处漏雨。最狼狈是厨房。这以前其实是爷爷的房间,但是雨脚顽固,偏偏喜爱此处,每逢暴雨,必然不请自来,只得移居别处了。每每这时,家里则锅碗盆瓢一起应征作战。往往是接上满满一盆,倒掉,再来满满的一盆。雨打在洋瓷盆中叮当作响,却又杀伐之气十足。可惜我不懂韵律,如果是庄子在世的话,一定会将它们按水的多少一一分好,再找一根竹棍鼓盆而歌。一时锅碗盆瓢俱响,和了雨的清脆,风的狂怒,人的欢乐,该是何等的怡然自乐。

老屋的陈设虽多,但按现代人的眼光看,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农家可堆放、可储藏的东西多半是粮食。那些柜子除了少数盛装衣服杂物的,大多数都用来装米面,生怕老鼠之辈前去糟蹋。为了装饰墙壁也贴了几幅画。爷爷的房间里是一张手持净瓶的观音菩萨,慈眉和眼的。我小时候算是半个佛教徒。每逢暑假,院里播放《西游记》时,总是和妹妹在此画前默祷几分钟:“观音菩萨,等放完《西游记》后再停电吧”!那时农村是经常停电的。我们的祷告多半是灵验的,但有时也会落空,便十分怅然也十分不解地玩捉迷藏去了。奶奶的房间里是一张寿星图。大大的额头,身旁一只梅花鹿。一手持拐杖,一手托一只硕大的仙桃,令我艳羡不已。托了仙桃的福,所以只有奶奶的房间里才有零食吃。一只梨,一个饼,都是我们婆孙三个分来吃。爷爷喜欢外出喝茶,回来时,总会带给我们一点惊喜。一捧花生,一把瓜子,有时竟然还有豆腐干、鸡肠,着实高兴了我和妹妹。按老规矩,先敬个礼,向爷爷鞠躬90°,或是唱个歌跳个舞,完毕,分得一小捧,兴高采烈地走了。

后来我渐渐地大了,喜欢零食,更喜欢听故事。爸爸的故事往往逗得我们姊妹二人哈哈大笑,奶奶则讲她年轻时如何东躲西藏,躲避战争,躲避土匪。有一年冬天,围坐在红红的火炉前,爷爷讲了《完璧归赵》的故事。这应该是我童年听过的最有意义的故事,比老师讲得还好。

“后来廉颇和蔺相如怎么样了呢?”

“后来他们做了好朋友,一起保卫赵国不受外国侵犯呀!”

“那么后来赵国怎么样了呢?”

爷爷不语,只是叭嗒叭嗒地抽着烟斗,红红的火星一闪一闪,淡淡的青烟一口一口,我也不语了。

这个故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家和万事兴;做人要顾全大局,不能存一己之私。

老屋的晚上是最热闹的,自然也是最温馨的。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饭。虽然只是最简单的红薯米粥加泡菜,但我们却吃得津津有味。有时也能吃到回锅肉。奶奶算得上个好主妇,虽然饭菜有限,但她却都能做得有滋有味,直到现在我都在回味她做的香肠、凉拌粉丝,韭黄肉丝等。在那个年代,我认为那是我吃过的最香的饭菜,比酒席上的还好。

饭后我和妹妹就围坐在桌前温习功课。一盏桔黄色的灯,灯线可长可短,相伴我姐妹度过了五个年头。奶奶则在一旁做着针线活,将我的书包带子加牢,补上个圆圆的或是方方正正的补丁。我往往以此为骄傲。因为那针脚极细极平,简直可以当作艺术品,又因为她的孙女在学堂里功课出奇地好,举手投足皆成榜样,一时间同学们都以帆布书包、以有补丁的书包为荣。

后来我渐渐知道了关于老屋的一些事。是啊,老屋的年龄比爷爷奶奶的年纪还要大,它的脸上早已千疮百孔,老屋一定有许多故事。据说清末时期一个名讳张庆庵的武将在某处打了胜仗,衣锦还乡之后,便在阆南桥修筑了一片宅子。从潭家湾到阆南桥,田园房屋不计其数,家丁奴仆数不胜数。老屋只是它的一部分。一百多年来,宅子里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数不清的芍药牡丹、道不完的梅枝桂叶做了这块土地的肥料,却并不能让它保持永久的芳香和高贵。岁月流逝,物换星移,老屋的主人换了一代又一代,老屋做为土地、过往人事的见证者,当它尽了自己的最后一份忠诚时,便必然循着历史的印记追随曾经的主人们去了。

我再次回到故乡时,老屋已经不存在了,而它的最后的主人也早已长眠地下。一条狭窄的小路直通向爷爷奶奶的坟墓。草色青翠,树色碧玉,清风拂过,仿佛人的轻轻叹息,诉说着无限的深情,诉说着过去的故事。夕阳里,青烟四散,纸灰斜舞,暮色深沉似海。

后来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逆着的历史的河流直往上游,一直游到清朝末年,也许是咸丰、道光年间。我在奇奇怪怪的兵营中遇见了一个名唤张庆庵的人,相貌英武魁伟,谈吐风流儒雅。但他那副扮相并不像清兵,反倒有点像五四时期的青年学生。

他从我身边走过,我跑上去唤住他。

“您是张庆庵张大人吗?”我热切地问,“我是张晓秋,是您的第七代子孙!”

他也许看了我一眼,一脸的淡然和迷惑,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惜我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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