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医大附属医院到杜甫草堂,仅仅只有5公里路,但是操四川口音的司机却足足开了10分钟。
陈情华说:我说在兜圈子吧!
兜圈子有什么意思,反正不就一个起步价嘛。我低声反驳道。
司机却懒得开口回话,慢悠悠地撕发票,慢悠悠地找零,慢悠悠地将出租车的方向盘轻轻一拨。车子像只硕大的乌龟,慢腾腾地爬回了车道,四只笨重、笨拙的轮子突然变得灵活、敏捷起来,倏忽间便消失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人流中了。
我们也很快闭上了嘴。一行三人,在闪烁不停的绿灯的默默注视下迅速地穿过马路,于是就来到了闻名古今的杜甫草堂的门口了。
突然间心里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沧桑和叹息。杜甫、杜少陵、杜工部,每一个中国人都认识,每一个喜好唐诗宋词的人都耳熟能详。这个人居住在1500年前的唐朝,在唐朝如花似锦的锦城的某一间茅屋里住着。隔着1500年的时光,我的脚像是踩到了一串忧患重重的脚印。1500年前,我们在做什么呢?如果人生真的有前世来生,那么1500年前我们和这草堂有着怎样的深厚渊源?我们和草堂的主人有着怎样的深情厚谊?流落江南的是否是我?夜雨剪春韭的是否是我?我们是否抽过这茅屋上的茅草?我们是否呵斥过出入无完裙的老妪?是否和主人约定好了,一定会再来草堂看他……然而是否有什么难以言说的难言之隐,让我们彼此陷入了无可奈何的生死轮回,当我们再次踏入草堂时,却已经是1500年后了。
1500年后,我们穿着短袖、短裤、短裙、操着标准的普通话、半标准的英语、日语、韩语神采奕奕地来了。极短的头发插不上一根竹柯削成的簪子,极新潮又极短的衣衫,做不出一个拂袖而去的动作。我们怀揣着象征着这个时代尊严和身份的文凭和证书。我们或者是杜甫的朋友、知己,熟读他的诗书,吟哦他的诗句,为一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而深深叹息,为一句“新鬼烦怨旧鬼哭,天阴雨湿鸣啾啾”而愀然变色。或者我们什么都不是。毕竟现在是1500年后了,盛唐在杜甫的年代已经支离破碎、残破不全,回荡在草堂上空的唐的风云也早已风流云散、荡然无存。
一样的江山、一样的胸怀,1500年来或者并没有什么不同,1500年前草堂的门口柳花铺径,春风拂面,黄鹂隔叶而鸣,古柏参天而立。白鹭翩然而飞,秋月绕窗而入。浣花溪溅溅流过门口,可以浇菜,可以灌花,可以淘米,可以洗衣。忧心忡忡的杜甫将散发着浓浓墨香的笔伸进清浅的溪水中洗涤,或者也能浣出无数朵漂亮的莲花。
1500年后,草堂四周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草堂内外的人皆被21世纪的轿车、飞机、轮船驱驰着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这个时代的节奏和信仰已经渗透到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土地,留给唐朝的只有这么小小的一块,留给杜甫的也只是这间被高楼大厦重重叠叠包围的,淹没在车流人流、汽车的喇叭声、商铺的叫卖声中的沸沸扬扬的草堂。
和风丽日。草堂出人意料地干净、清新。曲曲折折的林间小道上,翠竹、苍柏、银杏都争着将浓浓密密的影子斑驳陆离地投了上去。清凉的小道绿叶扶疏、树影参差、幽深古寂。
溪水哗哗,溪鱼攘攘。
溪水只有浅浅的一层,如梦似幻地铺了一层淡淡的水,恬静、淡雅地倒映着摇曳的翠竹、挺拔的银杏;无数头红的、黄的、白的、红白相间的、黄白相嵌的鱼儿,轻盈地游弋在水中。
“年轻的姑娘握住小和尚的衣服轻轻地浣洗起来,水面立即就飘起了无数朵金色的莲花。这就是浣花溪了。”一个模样可人的导游轻轻地说,几个满脸惊奇的游客瞪大了眼睛,我们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堆叠的小路寸步难行,几株荷花开得却好,几柄荷叶却也亭亭玉立。老杜的诗中很少提到荷花,但这并不妨碍团荷依傍老杜的故居、从老杜从前蹒跚的双脚留下的艰辛的脚印中坚贞不屈地生长出来。这个人的灵魂只剩下风和骨了,这个人的枯瘦忧愤的风骨与荷的清高、孤洁的风骨事实上是一脉相通的。荷香袅袅,荷韵悠悠,浩如烟海的唐诗宋词中,老杜的诗如一柄青荷在一腔忧国忧民的心田中倔强执着地生长着,高高地擎向不向恶势力低头的苍穹,他那敢于揭露世风黑暗、反映民生疾苦的风格,令一切有良知、有胆识的人们无不仰着头向上瞻望。
数间茅屋、一畦菜园、一圈栅栏、一扇柴门,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无言地通向1500年前的原野、1500年后的都市,一条清凉的溪水傍着1500年的时光、在世人惊奇的、挑剔的目光中缓缓流过。这就是1500年后的杜甫的草堂了。虽然这1500年来,这个草堂的主人从前都没有回来过。或者1500年前草堂就是这个样子的。丝瓜绕篱笆而爬,青藤傍柴门而生,丝瓜花炫人心目地金黄,青藤不卑不亢地碧翠。一棵参天古木精神抖擞地耸立在草堂旁,枝干遒劲、冠盖如云,总有四五个人才能围抱吧,总有三四百年吧。是不是古柏已经不重要,年岁足不足千年也无人去追究,这棵遮蔽了半壁青天风雨的古树,一千年前老杜叹息它材大难为用,一千前后今人却叹息它因为难得而不敢用。
终于看见风流倜傥的果郡王书写的那块石碑了:少陵草堂。字很秀雅,也很大器,却又笔笔透露出果郡王作为皇子贵族的洒脱和优越。200年前的果郡王养尊处优,一颗心怀天下、牵系黎民的心与杜甫是一样的。但是衣食都得靠朋友周济才能勉强活下去的先生的窘迫,却又是天皇贵胄、衣食无忧的果郡王所无法想象的。如果王爷能够穿越1300年的时光梦回唐朝,或者也愿意对身陷穷困的老杜慷慨解囊。然而隔着这么远的时光,这种奢望就只能变成一种遗憾了。
而对于在草堂中熙熙攘攘、指指点点的今人来说,这种遗憾则注定要变成永远的感伤。那块凿有“少陵草堂”的石碑被众人抢着拍照,闪光灯闪烁的瞬间,反射到石碑上的今人的人影也纷纷被摄了进去。或者,1500年了,我们来草堂探望的不仅仅是草堂的主人,更重要的是也来会会来探望主人的客人。或者石碑上晃动的人影,也是我们该看该读该思考、不应该遗忘的人。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寻到的只是一无所有茅屋,觅到的只是虚掩、空寂的柴门。我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错觉,仿佛去寻访一个故人,却被告知那人早已离去,从此再也不会回来。望着满庭喧嚣的人群、满园苍翠的瓜果,我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惆怅。
一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老头晃入了眼帘。枯竭的双眼,枯寂的脸庞,枯腐的双手,枯瘦的背脊。一双干涩的眼睛空洞洞地仰望青天,一双干枯的双手痛苦地纠结在胸前。这就是杜甫了。1500年前草堂的主人,1500年来世人心中不灭的英雄。只是那个皇帝早已不存在了,只是那个朝代也一去不复返,只是那以后的五代十国、大宋、明清也烟消云散。只是一颗忧国忧民、爱国爱民的心积淀了下来,穿越千年,作为一种风骨、一种风格,经久不散。
草堂向西十公里就是武候祠。1500年前杜甫去武候祠祭拜了孔明;1500年后,孔明若能活过来,也必然会来草堂拜访这位伟大的诗人。两个不同时代的人,在今人的眼中仅仅只隔了十公里,有武候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杜甫或者不会寂寞了吧;有杜甫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武候或者也慷慨悲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