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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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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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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瓜

夏季快接近尾声的时候,爬在菜园子篱笆上的丝瓜却一天天茂盛了起来。朵朵黄花开在巨大的绿叶之间,仿佛大海的波涛上,海的女儿们戴在头上的皇冠。碧绿的丝瓜一根根垂挂了下来,长及我的手臂。当然也有长得很恐怖的,弯曲成环,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诅咒了,变化成一条蛇的样子,头部还有一簇未掉的吓人的花缨。

那个时候我并不喜欢丝瓜,事实上它确实有一种难闻的怪味。花有,叶有,藤有,果实也有。

菜地呈四方形,大约五米见方,周围栽满了足有人高的竹条。

春天,父亲母亲在篱笆的周围撒满了丝瓜籽。母亲说:“如果全长出来的话,今年的丝瓜就吃不完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颗籽正好落在新翻开的泥土里。父亲手里的锄头轻轻一拨,一掊松软的泥土便覆盖在了它的身上。

那一年的丝瓜确实吃不完。整个篱笆上都爬满了丝瓜。我们天天吃,顿顿吃,送亲戚,送邻居……还是吃不完。环抱的翠绿的篱笆上,仿佛藏有了传说中的夜明珠——珠子无论搁在什么地方,只要不把珠子拿掉,只要留一点点东西,譬如丝瓜,只需一小根,第二天的丝瓜便又是满满的一篱笆。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篱笆上居然结出了几个奇怪的瓜果。叶很小,花很小,藤也很细柔。虽然花也呈淡黄色,叶也呈碧绿色,果实也呈条状,但比丝瓜小得多了。表面许多外凸的疙瘩,仿佛是从癞蛤蟆那里借了一件外衣,却又嫌弃衣服颜色太过土气,因而又拿月光涂成了白色。

“这是什么瓜,”母亲说,“从来都没见过,不知道可不可以吃,拔掉吧!”

“这叫苦瓜!”奶奶说。

“苦瓜?苦瓜是什么瓜,可以吃吗?”

“可以,非常好吃!”奶奶说。

冲着它好吃这一点,于是它被保留了下来,但是奶奶却隐藏了它的另外一个秘密。

好不容易等到它成熟,好不容易盼到它被做成菜肴端上桌来,举起筷子夹了一小撮,放到嘴里一嚼。

“哟,好苦!”我赶紧吐了出来。这还叫好吃?

“是呀,因为苦,才叫苦瓜呀!”奶奶笑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真的是好东西,夏天吃的,清热解毒。”

可是我们从此再也不去碰它了,除了奶奶。

我不明白,为什么同是一粒种子,同是一块土地,同样将根深深地扎了下去,有的种子寻觅到的是甘美的泉水,譬如丝瓜,而有的种子寻觅到的却是无穷尽的苦涩呢?它究竟有多少说不尽道不完的苦处呢?它的肚子里究竟装了什么样的伤痛,让它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总是记起这难以琢灭的令人销魂蚀骨的痛苦呢?去国之恨?别离之苦?亡国之痛?就像南唐李后主那样,此恨恰似一江春水从根流到叶,从叶流到花,再由花流到果呢?

可是我与苦瓜的缘份才刚刚开始。

一辆二十世纪末的火车将我带到了两公里以外的地方。这是一段横跨东西的距离。我不明白我在穿越空间的时候,我是否也做了时光的旅行。无数的山,无数的水,无数的人,在我眼前一晃而过,像雾像雨又像风消失得无影无踪。贫穷甩在两公里以外,像梦幻一般耸立在我眼前的是一个个繁华而喧哗的城市。海市蜃楼耶?空中楼阁耶?楼层何其之高,只可仰视;人影何其之多,浩如烟海。我像一滴水掉入了茫茫海洋……

总是在他乡的时候,才能记得故乡的种种好处。虽然踩在脚下的也是一片黄土地,虽然顶在头顶也是一片湛蓝的天,但是这土壤里已经没有了我向上生长需要吸取的甘甜养料了。就像苦瓜的根扎入到泥土里,吸取的仅仅是无穷无尽的苦涩的泉水,我的根深深地扎了下去,我吸收到的也仅仅只是无休止的孤独和寂寞。穿过时光的流水,我又看见缠绕在故乡篱笆上的长长的丝瓜藤了,那上面悬挂的竟然是一枚枚苦果,表皮青色或者白色,表面凹凸不平,仿佛伤透心的人挂在脸上的凝固在风中的冰冷的泪珠。

也许仅仅是为了保留我柔弱躯体里的一点川人的血脉,也许仅仅是为了时时提醒我记忆深处与故乡一脉相连的永久的贫困,渐渐地我爱上了苦瓜。后来我发现,凡是到中国东部来的西部人,都爱吃苦瓜。也许他们小的时候和我一样,并不爱此苦味,但距离故乡太远了,时间太长了,这种难以排解的思乡之痛,这种难以割舍的血浓于水之情,除了用苦来时时提醒自己,除了用苦来唤起自己遥远的痛楚,别无它法。

无锡人并不喜欢苦瓜。也难怪,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无锡素有小上海之称。整日生活在鱼米之乡,吃遍了山珍海味,喝足了美酒陈酿,生活甜得如同掉进了蜜罐,哪有人傻到专门去吃苦呢?这蜜甚至渗透到菜肴里,所以无锡人的饭桌上,多半是以甜食为主。这对于爱麻辣如同爱生活的川人来说无疑是一件苦差。然而生活的滋味并不是时时又甜又香,也不可能处处都又麻又辣,就像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那么就让我们这些巴山蜀水的儿女,时时记住故乡泥土中苦涩的那一味吧。虽然我们并不是故乡最有出息的儿女,但是我们绝是它最忠诚的儿女。

奶奶去逝很多年了,虽然再也吃不到她亲手炒的苦瓜,但是我们都爱吃苦瓜了。在故乡的有父亲母亲,在他乡的有我和妹妹。前几日,从地里采了今秋最后一次苦瓜,椭圆形,果并不大,但白嫩且干净。洗净,去瓤,切盘,炒成一碟,嚼在嘴里,略有几分苦涩,但渐渐地苦味褪尽,又略有几分清香,到后来竟不觉着苦了。环顾桌上别的菜肴,或者油腥,或者甜腻,竟不如苦瓜一味清新可人。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蜀之子,勉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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