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的阆南桥只有一家像模像样的饭馆子。
主人家姓刘。三、四十来岁。长得并不高高大大,但是胳膊却结实着,手脚却麻利着,脑袋也鬼机灵着。浓眉大眼,肥鼻阔肚,额头并不高,因此经济上尚未发达的乡里人便暗地里说他没有当官的面相,只得做一个精明能干的油条小商、面条小贩。当然他店里也贩极好吃的脆生生的花生米、一喝咂一回嘴的油茶。主人的名字似乎叫做刘文石。名字不一定准确,但只要是家在阆南桥,又贯以刘姓的,就必然来自以种碧绿蔬菜、圆颗葡萄而著名的刘家沟了。
时间或者是早上六点,或者更早些。天蒙蒙亮,睁开眼望望,眼前尽是密密麻麻的黑点点。太阳依然在梁子山的另一边心安理得地睡着,拿嘉陵江冰冷的水舒舒服服地洗着其滚烫的脸。
而刘家馆子却早已人声喧哗、人头晃动。
“一碗牛肉面,”
“一碗油茶,”
“一碗抄手。”
店铺里到处滚动着这样雄浑的声音。
身强力壮的庄稼汉随便找一个地方坐下,卸下背上沉重的担子,在已经涂了红色油漆的桌子边坐得满满的。擦得锃亮却依然油迹斑斑的桌子上摆了鲜红的辣酱、酸溜溜的保宁醋、香喷喷的酱油。伙计在厨房间忙手忙脚,忙得不可开交,却也并不因此忙乱了手脚。一碗碗热气腾腾地端上来了,客人和旁边同样脸红脖子粗的汉子客气一番,却并不和自己客气,于筷笼中取了颜色极陈旧的筷子,再舀一大勺红红的辣子,辣椒油也没忘记多放一瓢,拿筷子迅速搅拌几下,就撩起一筷子,心急火燎地吃起来了。
一屋子尽是诱人的牛肉的香味儿。
香味儿甚至飘出了馆子,飘到了阆南桥长长的街道上。整个街道像是初春的虫子嗅到了阳光的温暖气息,僵直的躯体立刻活灵活现地活动了起来。卖茶水的、理发的、卖猪饲料的、买蒸馍的都相继开始卸门板、拉卷帘门。门板一卸,门帘一开,人生暂时停顿下来的繁忙的脚步又在这“哗啦啦”的一卸一拉的动作中声情并茂地迈开了。
街上的行人也多了,从行人的身边飞似地跑过去、扬起半天迷蒙蒙灰尘的汽车也多了起来。自行车叮叮当当,冒冒失失地一辆追着一辆,拖拉机噔噔噔、噔噔噔,皮套子罩着的座位上正襟危坐地坐着扶着扶手的笑意盈盈的车夫。车肚子里拉了一头肥肥的猪或者黄黄的泥沙,一跑一颠、一颠一跑。路似乎并不平坦,尽是能磨得人脚板发痛的石子儿,拉着肥猪的拖拉机似乎是跳着向前跑的,这课本上称之为铁牛的机器正大口地喘着气。
学校与刘家馆子仅一街之隔。学校大脚一跨,一步就跨到了山腰上。于半山腰上俯视着脚下水样流动的车辆、行人和处于川流不息的行人车辆两边的贝壳、海螺一样沉淀下来的一动不动、一语不发的房子、店铺,似乎也有了“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陶然境界了。
八十年代,系红领巾、穿白衬衣、蓝裤子、靸白网鞋的学生的口袋中并没有大红大绿的大面额的钞票,有的仅仅只是带有蔚蓝飞机、碧绿轮船的二分、五分(顶多就是印有朴实憨厚农民扛着锄头、铲子微笑着走过来、或者干净素朴阿姨头罩白帽、腰系围裙埋头纺纱的一毛、五毛)的小面额的票子,用来买蒸馍、买锅盔、买搅搅糖、泡泡糖什么的。
正午12:00点,日上三竿。下课铃声刚响,学校就像是蒸锅中蒸笼下咕咕直冒水泡的水,校园内外一片疯狂。学生们拿碗的拿碗,拿筷子的拿筷子,山洪暴发一样一股脑儿涌向食堂。饭统一在食堂上笼蒸。早上从家里拿了米,用饭盒或者大的搪瓷杯装着,饭盒、杯子上显眼的地方皆用油漆、锋利的刀子刻有只有主人才认得出来的醒目的名字或是记号。舀了学校食堂里水缸里的水,再统一放入银灰色的不锈钢蒸笼中。厨房的厨娘是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妈子,脸上已然刻有田间水沟似的皱纹,皮肤并不显白,身材并不显苗条,烫了头发,沙哑着嗓子,似乎姓黄。这个姓非常适合她。当然她也负责将新鲜的五花肉、青绿的辣椒切片,烧教师们吃的肥腻腻的回锅肉。
学生们将饭盒在蒸笼中放定,就一劳永逸地坐等大米蒸成大米饭了。这其中或者年轻的女教师细声细气地讲解着,循循善诱、孜孜不倦;或者高大帅气的男教师急风骤雨地发着怒火,慷慨激昂、怒不可遏;或者年老枯瘦的老教师痛彻心扉地训斥着,苦口婆心,滔滔不绝。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过了,一阵刺耳的铃声响过了,在种种笑声、骂声、呵斥声中,太阳懒洋洋地爬上了学校旁边的青冈山,在挂着浓密杨槐花的秀美的枝条下投下婀娜多姿的斑驳陆离的清影。时间已经是中午12:00点了,无论是教师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总之已经是铁打的吃午饭的时间了。
一窝蜂地涌出了教室,犹如一群喧哗的鱼哗啦啦地倒入了荷花池。回家吃饭的必定是住得近的学生。两只脚仿佛变成了飞毛腿,一出教室门立刻风一样狂奔起来。那样子像是在追风,那速度甚至比风还要快,因为只听见清凉的风在耳边呼啦啦做响。从学校冲到家不过十分钟。拿一只做工并不精美、但结实、厚实、有些椭圆的小碗盛了热热的红薯粥,夹了又酸又咸的泡菜就猛喝猛嚼,大约也就十分钟。再一路猛奔,回到教室也不过十分钟。
在食堂蒸饭的,铃声一过,执勤的班组、负责执勤的学生仿佛蚂蚁群中埋头苦干的工蚁,立刻结成坚不可摧的团伙。用一只大大的蒸笼,蒸笼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饭盒、搪瓷杯。几个人、几只胳膊一路躬着腰、绷着脸齐心协力地抬着,抬到学校主席台台下的一大片空地上。此处早已摆放了几条长凳子,凳子上搁置着几张长木板。将烫手的饭盒、杯子一只只迅速取出,随便扔在木板上,等蒸笼空了,再一路嘻笑着抬着蒸笼走向食堂。
如此数番。
早有学生涌了上来。却又像是真正的涌向垂死挣扎青虫的蚁群,黑压压的脑袋,并未洗过的漆黑的手。一只饭盒看过了,不是我的;一只杯子翻过了,也不是我的。却又看见某只饭盒中有大块的红苕、大片的腊肉,乘人不注意时偷偷地用手挖一块迅速放入嘴中……满意地、惬意地嚼着,却又焦急地、怅然地等着下一拨。当然翻来翻去的时候,也有将饭盒翻倒在地的,结果饭盒里白花花的米饭就倒了一地,结果这饭盒的主人只好气鼓鼓地饿一天肚子了。
刘家馆子自然也兴隆。虽然吃凉面、喝油茶的学生并不多,但刘家馆子特制的辣椒酱却是学生极爱的美味。像是在油锅里煎过,有油的清香、有辣椒的辣香。价钱也不贵,出一毛,主人就打一大勺;出五分就打大半勺;出二分,也不拿白眼另瞧,依然笑眯眯地用肥肥的手持了长长的勺子打将过来。学生用饭盒一脸希望地接着,左手付钱,右手持碗。主人左手掌勺,右手接钱。白胖胖的脸上,一层热气腾腾的油花花。
如今二十五年过去了,早已没人使用一毛、两毛、一分、二分在打满补丁的口袋中揉得皱巴巴的破纸币了。十块钱也就买斤把瓜子,一百元也就买三、五斤排骨。一条新修的张宪街果断地砍断东边的梁子山,从危石高悬的河崖直截了当穿过曲折的潭家湾、古韵森森的张家花园直径通向车水马龙的阆南桥。两边楼房林立、周遭店铺琳琅。早已没有了从前的像星星般零落的闲静的茅屋、瓦房,曾经大片大片青翠的稻田、郁郁馥馥的油菜花也已然无影无踪,只有喧哗的车、喧嚣的行人匆匆而来、急急而去。学校也从高高在上的青山上搬了下来,搬来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张宪街的纵深处,依然背靠青山,但却坦然地与引车卖桨之徒、行商坐贾之夫平起平坐、并肩而处了。
阆南桥已经彻底变换了模样,那模样或者漂泊异乡的游子早就认不出来了。刘家馆子是否还存在很难说,馆子的主人或者也已经老得只能佝偻着背走路,沙哑着嗓子说话。那一根盛着美味的勺子,那岁月残酷摧残过的手或者也无法轻松地举起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