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鞍乡小学中,蒋老师是少有的个头高挑的。他那宽阔雄厚的背影,甚至让人怀疑他是否是真正的四川人。然而人高马大的蒋老师同样咬酸溜溜、脆生生的泡菜,同样嚼油汪汪的辣椒炒回锅肉,嚼得满嘴流油。讲标准的四川口音,说地道的四川话,让人的一丝无端的怀疑没有着落。
天鞍乡小学中,蒋老师也是少有的精神抖擞的。眼睛虽然昏花、而且戴了厚厚的老花镜,但是目光熠熠闪光、炯炯有神。一张极严肃的脸,像是绷得极紧的鼓面,只要稍稍用手指头一触碰,就能咚咚咚地发出声响。这张脸难得看见笑容的。连那身蓝色中山装笼罩着的坚硬、挺拔的骨头,也无不透露出露骨的精神矍烁、铿锵有力。
记忆中的老师大约早过了五十。一张显白又略嫌微黄的脸层层叠叠地布满了皱纹,自然也密如细针地布满了短短的髭须。头发剪得极短,仿佛嗅到了危险的刺猬,那一头白的、黑的、黑白相间的、但多半是白色占了上风的短发,无不咄咄逼人地竖立着。主人的干净利落、狂傲不羁、高傲张扬种种天之骄子拥有的优秀品质无不被其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白色多半被学生引经据典。能写几句歪理的学生甚至极羞涩、极自惭形秽地在作文本上写下这样的句子:“老师的头上又多了几丝白发,我的眼睛模糊了。”
面目苍苍的老师从教三四十年,所教的学生何止上百上千。老师对自己的那颗千丝万缕的头甚至还没有这些学生了如指掌。这些文采飞扬、情感丰富、想象力丰富的学生,一边望望老师的头,一边用一支支情文并茂的笔泪眼婆娑地写道:“老师的头上又多了一丝白发了。”这样数着数着,写着写着,到1987年笔者第一次登上讲台,领过人生中第一张奖状时,在飘溢着浓浓杨槐花香味的校园中辛勤耕耘的蒋老师,已然须发尽白、两鬓如霜了。
老师是个串脸胡,下巴的胡须、嘴皮上的胡须,皆如春天的小草,寻见地皮就生长 。两片长长的腮都长得满满的,却又修剪得极整齐,仿佛尖尖的杨槐刺从树上抖落了下来,掉了一嘴一下巴都是。眼睛看着刺眼,手碰着了就扎手。
走路却极有特色,他那副骨架似乎极擅长迅速行走。腿、胳膊像是春日随风摇摆的杨柳条,走一步胳膊一甩,腿一晃;再走一步,腿一晃,胳膊一甩。似乎并不满足整日在学生中厮混,更不满足与微薄薪水消磨的平淡日子,似乎很是怀念从前意气风发、狂放不羁的少年时光。虽然年过半百、华发惊镜,但是老骥还要伏枥,烈士还有壮心,虽不复从前面如冠玉,但是还可以甩甩胳膊和腿。甩胳膊甩腿时,似乎生活就被甩得津津有味了,似乎日子就被甩得有滋有味了。种种顽劣学生、微薄收入带来的烦恼也被果断地、果敢地甩到后脑勺不闻不问了。
虽然叫他一声蒋老师,但是老师真正执鞭鞭策我们仅仅只有半年时间,而且已经是上六年纪的事儿了。
两鬓苍苍的蒋老师伸长脖子在拉得和他的脸一样长的黑板上走笔如飞、笔下生花。
他那字个个龙飞凤舞、倨傲昂藏,如灵蛇起舞,如雁排青天,十分符合身份地精神抖擞、恣肆飞扬。写完之后,扶起老花镜爱惜地端详端详,然后蓦地转过身来,用如炬的目光扫视一下在鸦雀无声的教室中惊心胆颤地倾听自己心跳和呼吸的学生,用浑厚而响亮的男中音大声说:“今天我们学习第一课《鸦片战争》,请大家把书翻到第三页。”
教室里只有沙沙沙翻书的声音。
蒋老师的课是典型的记叙文形式,也就是说按照记叙文的写法,他的课大致可分成发生、发展、高潮、结束四大部分。
发生通常很平常,比如极简单的“今天我们学习《鸦片战争》”。语气平缓,脸色和善,目光和蔼,手自然地翻着书,或者握着粉笔。身子笔直地挺着,仿佛十级大风刮过来,也不会摇一摇、晃一晃。
任何事一旦发生了,就必然会沿着预先设定的轨迹自然而然地向前发展。老师的课亦是如此。发展与发生不用区分得太清楚,语气依然平缓,目光依然慈善,但是声音却渐渐地拔高了。仿佛一块面团被人无极限地拉长,越来越细,越来越尖。脸色也开始发青发硬,越来越像学校后山长满了青苔一走一滑的硬石板。这通常意味着有风暴要爆发,通常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山雨说来就来。果然老师脸色一变,嘴角一挑,如临深渊,如临大敌。满头的白发仿佛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一下子都剑拔弩张地竖立了起来。一身的血开始倒流,仿佛欧阳峰练九阴真经走火入魔,全都倒流到了头上。于是满面通红、青筋暴出,如果头上罩一顶帽子,还真会怒发冲冠了呢!
“鸦片,鸦片,同学们呵,他们尽然丧尽天良地把鸦片运到我们国土上了呵!”
一边脸红脖子粗,一边用手劲使地拍了拍课桌,一边沙哑着声音撕声裂肺地狂呼道。一双严厉的眼睛,瞬间扫遍教室中所有的学生。八十年代的江南镇学校,学生的课桌、老师的讲桌都是那种极丑陋、寒碜的被顽劣的学生划了三八线、写了考试的小抄而折磨得面目全非、满目疮痍的桌子,当然还有积有极厚的一层雪白的粉笔灰。
老师那么用劲地拍,桌子自然不甘示弱地用劲地抖,桌子上的灰自然就轻飘飘地飞了起来。满教室的学生呆呆地瞧着,像是被老师凝重的面色感染了,像是被老师拍桌子的动作震摄住了,像是被老师抢天呼地的嗓音吓傻了,皆聚精会神、屏息凝听。最顽劣的学生也不由得用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双从来停不来的手此时也乖乖地放在课桌上,并不做任何小动作。
这是商调,接着商音变徵音、羽音。
“人家二队、三队的同学都打起火把上晚自习了哟!”
“人家二校的学生礼拜六、礼拜天都不放假了哟!”
“考得过、考不过,你们想清楚了哟!”
“我听说有的同学还在玩……”
目光又一次机关枪一样扫视着教室里的学生、课桌、窗户,手又一次使劲地拍着堆满了学生作业本的讲桌,拍得讲桌上的粉笔灰又一次得意洋洋地直向上飞。那焦虑万分、痛心疾首的样子,颇像悲痛欲绝的卖炭翁正泄斯底里地捶胸顿足。只是手指不像,因为沾满了粉笔灰,已经变成白朴朴的了。
整颗头都红了,头上的白发都张牙舞爪地想要变成暗器飞出来扎人了。嗓音被拉得支离破碎,终于嘶哑了、沙哑了,堵在喉咙中,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有时却话题一转,仿佛渔夫在漆黑的山洞中摸黑前进,突然眼前一亮,竟然来到了山明水秀的桃花源。天地之大,河流之宽,眼睛为之一亮,心胸为之一畅,心情和脸色一下子都畅快了起来。于是就颇有些自豪、亦有些自得地给学生讲述起当年的金色年华。
“高考的时候,学校有保送的名额。知道什么是保送吗?就是不用参加高考,人家直接就录取了。”拿眼睛和蔼地看着学生,学生都是一脸的羡慕和崇拜,“快高考了,其它同学忙得焦头烂额,饭都吃不下,我还依然轻轻松松地打球、看书、睡觉,真是安逸极了!”
说着露出一脸得意的笑容,目光不再咄咄逼人,嗓音也渐渐恢复了正常。却又突然提高嗓门,激越昂扬地拍拍胸脯:
“所以说啊,一定要努力学习哟!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哟!现在不学,还待何时哟!”
事实证明确实来不及了!
一教室的学生像是用洗衣机彻头彻脑地洗了一次脑,都紧紧地、缓缓地、若有所思地、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于是他便言归正传,正儿八经地开始授课啦。于是学生也正襟危坐,开始正儿八经地开始听课啦。然而下课铃声已然叮叮当当地敲响啦。
如今二十个年头过去了。二十年中遇见了多少形形色色的人,碰见了多少形形色色的事。在种种媚脸、美脸、冷脸、热脸、白脸、红脸、黑脸中辛苦辗转了这么多年,独孤寂寞中忽然想起老师那张永远正直严肃的脸,那张脸在谈到鸦片战争时的怒发冲冠、慷慨激昂。彷徨中、徘徊中,老师沙哑昂扬的声音总是耳边响起:“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丧失了自我,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背离了原则。身要正,影要直,要行得端,坐得正……”一种坚定的信心渐渐充塞了空虚的胸膛,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在懦弱的躯壳里无限膨胀起来。挺胸收腹,昂首阔步,眼前狭窄的路似乎又宽阔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