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滕王阁出来,穿过五彩斑斓、气势恢宏、镌有“滕王阁”三个金碧辉煌大字的精美牌坊,似乎穿越了一个时代,穿越了一个王朝虚幻的繁荣,来到了一千年后真实而又喧嚣的古城人的生活中来。汽车的鸣笛远远近近,人们的谈笑声声声在耳。来来往往的古城人的背影,都是那么亲切,都是那么真实,一伸手就抓得住,一凝神就浮现在眼前,飘浮在耳边。
“还是去姜家拐看看吧!”绕着青铜浇铸的巨大巴蛇,母亲轻轻地说。
“也好,时间还早,过马路看看有没有公车!”二妈也低低地说。
三个人前前后后地在来来往往的车辆中躲躲闪闪地穿马路。一瞥眼,竟然发现了面目极黑的张飞的塑像。手持长矛,身披铠甲,怒目而视,须发尽张。坐下的烈马似乎也感染到了主人的一腔英雄气息,也睁大眼珠、张大鼻孔,嘴里似乎在喘息,四足腾空,几欲绝尘而去。
“张飞的像怎么移到这里了?”二妈道,“从前不是在东风中学附近么?”
“可能因为八十九队那边修路的原因,才转运过来的吧!”母亲道,“放在这边也好,这边清静多了!”
八十九队是古城的老汽车站。
母亲的话或者没错,历史人物只有融入了现代人的生活,只有沾染了古城人的生活气息,才真正被今天的人们所理解所敬爱。也不管张飞了,也不管滕王了,且去姜家拐看看吧。
车站极近,穿过马路即是。恰巧碰见一位大新年乐滋滋卖甘蔗的老妈妈,恰巧又知道姜家拐这地方。
“姜家拐,哦,现在修得很好了。就坐1路车,到……”说着回头看了看车牌,“到华胥广场下就可以了。”说完,依然握了刀,大刀阔斧地削那根紫褐色的甘蔗。
“谢谢啦!”母亲和二妈连连道谢,老妈妈也频频微笑。
1路车果然极多,十来分钟就一趟。车上又极空,三个人很容易就找到了座位。这路车沿嘉陵江绕古城而开,仿佛是环绕古城不停旋转的一颗小行星。一路上阆山碧玉,阆水碧绿。母亲总是抬起手臂指指点点:何处是龙潭,何处是虎口,何处是从嘉陵江底打捞上来的西牛。那虎口生得实在有些意思。笔笔直直的一片山,仿佛一面屏风,端端正正地横到江心中来。又仿佛是蜿蜒绵长的锦屏山,伸向江心的一只手臂。这小家气的锦屏山,似乎不甘心如此深碧的江水这么轻易地流逝掉了,如此澄清的江水,唯有每一滴皆从手心中流过去了,这藏在大山深处的心才算真正地踏实了。
或者是半小时,或者是半小时不到。柳树河坝飞快地过去了,锦屏白塔也远远地甩在身后;一桥很快过去了,二桥也飞快地一闪而过。人渐渐地少了些,车也不像桥头桥尾那般前拥后堵。一个挑了空荡荡菜篮子的老农下了车,我们也跟了下车,这就是华胥广场了。
说不上豪华,亦称不上庄严。但是这里远离尘嚣,人迹罕至。这难得的清幽,肃寂,却透露着那么些优雅,那么些安宁。
无法忽略的是广场中心的华胥的塑像。洁白的、高大的、和蔼的、亲切的。华胥是中华民族先祖伏羲的母亲,几千年过去了,这母亲自然也是我们这些流淌着伏羲血液的子子孙孙的母亲。她如此慈爱,她又如此安详。
丰腴的脸蛋,丰润的臂膀。脸上永远带着淡淡的微笑,比珍藏在法国卢浮宫的蒙娜丽莎的微笑还要美好。这微笑是慈爱的,是博大的,是坚韧不屈的。无论向她走过来的是什么人,无论她脚下的人是富裕还是贫穷,是罪大恶极,还是天真无邪,她都这样微笑地瞧着他们,她都这样温柔地爱着他们。她都用右手握着的象征着富足生活的谷穗来赐予他们维系生命的食物,又用左手缓缓托起的圣洁的乳房,无私无欲地赐予他们从古到今、从幽暗迷茫的远古到风雨不息的二零一二、这漫长的数十万年的岁月里、人们赖以生存的像滔滔不绝的嘉陵江一样的甘甜纯美的乳汁。
赤着双脚,右脚自然踩地,左脚轻轻地踩在一小块坚硬的石头上。美丽的大眼睛安静地平视着前方,像是在了望,像是在期待,像是穿越了今古的时光,遥望无尽岁月中这片如梦似幻土地上的无数多的朴素的人们。好像有风吹过了,好像风永远都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一如那恬静如水的眸子,一如那温润如玉的脸庞。风轻轻地吹过她光洁的双颊,她那自然披向脑后的秀发在微微的风中、在光洁的脖颈后像一方飘在和风中的丝巾优雅地微微鼓起。
这就是流传了一千年的神话中的我们的母亲了!
她没有维那斯那般婀娜多姿,她没有阿佛洛狄特那般美艳绝伦;她吟不出“花谢花飞花满天,红绡香断有谁怜”这样艳丽凄美的诗句,她弹不出《汉宫秋月》、《平湖秋色》这样哀感顽艳的柔美琴声。她的一双纤细的手只是用来劳作,织布、洗衣、插秧、种田、编鱼网捕鱼、采桑叶养蚕……她如此勤劳,又如此朴素。她刚从弥漫着丰收气息的远古的田野里走出来,手里挽着一束因为辛勤劳动而上苍赐予的饱满的谷穗。她在辛勤劳作时也没有忘记嗷嗷待哺的大地的孩子们,那只洁白的玉手托着的何止是一腔甜甜的乳汁,还有深深的、厚重的、没有止境的、从远古流淌到至今的浓浓的母爱。
她穿得太少了,仅仅简简单单地披了件披风,仅仅用大段茂密的树叶草草地遮住了丰满的臂部。可是你无法说她放荡,可是你不能否认她的圣洁。那坦然坦露的双乳,那闪烁着迷人光辉的腰肢,那高挑俊美的双腿,那在月光照耀的溪水中沐浴过的、散发着熠熠光辉的双肩——这圣洁、慈爱、美丽的母亲,令一切走过路过、前来瞻仰的女人、男人,无不肃然起敬、邪念顿失。
对于华胥,我深信,这不仅仅是一个神话。我并不是神话中的人物,但是我却深深地感受到:我深深地受到了这美丽神话的无穷恩惠。华胥,我的母亲,在我的身后日日夜夜地不知疲倦地站立着。她的目光总是朝向我前进的方向,她的眼睛总是凝望着我渐行渐远不肯回头的背影。而此时,在她的脚下,一步一步地,我正在踩过那些巨大而古老的带有某种神秘福祉的脚印。不由自主地,我已经沐浴在华胥慈爱的目光中了。这巨大的脚印究竟是雷神无意间留下来的,还是华胥后来一步步艰难困苦地走出来的?我一无所知。但是,此时此刻,踩上去竟是如此厚实、扎实,坚实、结实。也许隔着时间的长度,我无法真切地感受到这些脚印的主人在从前的大地上留下这些脚印时的种种痛苦和迷茫,其中当然也有自信,当然也有希望。华胥啊,因为偶然踩到了雷神的脚印,而心有所思,腹有所动,孕育了伟大的人皇伏羲。而我呢?母亲在我身旁走着,走着走着走到面前去了。我踩着华胥的、母亲的脚印一路向前,我是否也获得了足够的力量、足够的勇气,在我将要远去的江南、在我一无所知的未来,走得更远,走得更坚定呢?
一花一草皆有情,一石一水皆有意。到处都是爱的气息,到处都隐藏着爱的足迹。已经是正月十五了,花圃中沉睡了一个冬的草开始偷偷地发芽。东一条长,西一条短,都绿油油的,嫩丝丝的,让枯寂了一个冬的人,一时间竟然有种莫名的欢喜。蜡梅依然不依不饶地开着,淡淡的花瓣,淡淡的花蕊,一树连着一树,一朵挤着一朵,阵阵幽香随风阵阵袭来。
由广场台阶向下可至嘉陵江边。江水在这里突然开阔开来。这应该是流经古城的嘉陵江胸怀最宽广的一段。一眼望不到江的另一头,只是江水茫茫,江雾沉沉。江心似乎有岛,岛上似乎有长长短短的芦苇丛。江面上三三两两地、密密麻麻地浮动着一些黑点点,随着江水的起起伏伏渐漂渐近。怪了,黑点点竟然拍打着飞了起来,竟然没入水中不见了,竟然是一群颜色灰暗的野鸭子。几只胆大的渐渐漂到了江边,却又随着起起落落的江水悠悠然地漂回江心了。
沿着江边的碎石板路向前走,两边都是长垂的杨柳。柳条儿已经开始发芽。绿绿的未展的柳芽儿就那么一点,绿绿地悬挂在长长的柳条上,星星点点的,仿佛柳条生出了许多含情脉脉的眼睛。几只游船悠闲地漂浮在江边,几只白鹭一般的水鸟时而轻轻掠江而过,时而悠闲地栖歇在游船的栏杆上,低下脑袋,伸出长喙,啄理啄理洁白的羽毛。
清风徐来,柳条微动,江浪微摇。一时间竟忘记了身在何时何地,一时间似乎又返身走进了远古的神话。脚步轻轻的,话语柔柔的,生怕惊动了、惊动了那些熟悉的神话中的那些熟悉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