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大了,什么都咬不动了,得做点糟豆腐来下饭了。”望着那一院子明晃晃的太阳,奶奶将双手插在长长的围裙里自言自语道,一边将头转向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嚼着她小心翼翼分得的一小块白糖蒸馍的我笑眯眯地说,“过几天做些好吃的,你从来都没有吃过的。”
虽说是过几天,但无论上学还是放学我们都急切切地期盼起来。但是做糟豆腐的器具却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开来。将磨盘大的竹匾洗干净,将装糟豆腐的瓶瓶罐罐拿到太阳下晾晒,采大量的花椒叶,买大量的姜和蒜。
那时的张家花园,依然还保留着最后一个四合院,四合院的上空吹过的东西南北风似乎还回荡着百年前的炎热和喧嚣。四合院已然不完全属于姓张的人家的了,因为婚姻,因为租借,因为变卖,一些姓陈的、姓罗的人家也逐渐搬了进来,陆陆续续占据了背靠着青冈山的那一排白墙青瓦的房子。
花园最北边的偏房还存在,那是记忆中最古老的厨房。厨房外面有一块水泥浇筑的晒场。天气暖和的时候,奶奶便端了大大小小的酱缸、肥肥瘦瘦的腊肉到晒场上晾晒着。酱缸上盖着一只自制的竹盖,形状颇似一只羽毛球拍。竹盖上网满了蜘蛛网,网得严严实实的,将圆圆的一头罩住酱缸,苍蝇或是虫子便不能飞进去偷嘴了。白花花的太阳下,酱在酱缸里散发着香味儿,腊肉的油脂沿着腊肉红红白白的边儿一直向下滴,一直滴到光滑而平坦的水泥地板上,馋得家养的小黑狗一边晃着尾巴一点一点舔䑛着油脂,舔得干干净净的,一边流着口水抬着头直往上边瞧着。
一年十二个月,糟豆腐究竟应该在哪个月制作,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按说应该在春天,因为糟豆腐有一个极重要的工序:发酵。这道工序,天气太热,豆腐容易发臭;天气太冷,豆腐又不容易充分霉变。所以制作糟豆腐只能在春天。春暖花开、春回大地,人的精神和食欲都被新到的时序充分提点了起来。年彻彻底底地过完了,也刚刚过了二月初九,风风光光、心满意足地忙完了自己的生辰的奶奶,才乐呵呵地腾出手来制作她极喜爱吃的、又极合乎全家人胃口的糟豆腐。
身无长物的我后来实在羡慕潜藏在奶奶身上的这般手艺。那双粗大、皴裂、向过去的艰苦岁月讨过生活手简直就是这世界上最最神奇的手。缝的衣衫最平整,打的补丁最细腻,做的饭菜也最香甜。我所认识的奶奶,无疑是最最标准的贤妻良母,是主宰一个家庭一切家庭琐事的典型的家庭主妇。一户人家,一天、一月、一年、一辈子,得有多少繁杂琐事。柴米油盐,吃喝拉撒,哪一样不琐碎?哪一样不关乎着一家子的一呼一吸?一悲一喜?
虽然是家庭主妇,但是毫无疑问的,又像极了敌我战争中,统帅千军万马、傲视天下群雄的主帅。任凭各种琐碎的大事、小事、繁事、杂事纷至沓来,只需凭着一手的好厨艺、好手艺,便可坐定厨房、厅堂沉着镇定地调兵谴将、过关斩将。清官难断家务事,大丈夫瞧不起女人,瞧不起女人日日料理的细碎家务。但若是真遇上了种种千头万绪、头昏脑涨的家务事时,还得请这些隐藏在清官后面的从来不轻易抛头露面的家庭主妇一一走马上任了。
一切准备就绪,就可以去菜市场买豆腐了。八十年代的古城内外,家家户户吃的豆腐都是那种极大的、极方的豆腐块。古城人豪爽,吃饭喝酒无不持西瓜样的大碗,称其为海量。古城的豆腐做得也极大器,腆着又白净又厚实的肚子,在卖豆腐的砧板上大大列列地躺着,一块叠着一块,白白嫩嫩的,仿佛一大块四四方方的等待精雕细琢的玉璞。不像苏杭人家,家家户户小家子气,豆腐也做成极小的一块,拿一块搁在手掌中,手心都盖不住,仿佛新娘子的红头巾短得竟然遮不住眉眼,在一旁帮着替主人道喜的媒人也不由得替其难为情呢!
从菜市场回来,十来块白白胖胖的豆腐就漂漂亮亮地搁在砧板上了。奶奶持刀而来,把大豆腐横切、竖切、拦腰切,想来也无须用太大的力气,犹如春风拂过湖面,犹如持一只船桨轻轻地划破洁白的水波。瞬间雪白的豆腐便一小块一小块地落满了砧板,犹如一块块洁白无瑕的美玉。
砧板旁边则搁置着洗得干干净净的圆匾,匾底铺满了干干爽爽的谷草。将切好的豆腐按照横平竖直的原则一块块摆放在竹匾中,横成线,竖成列,犹如棋手在棋盘上布子,犹如古战场上,胸有成竹的将士雄心壮志地点兵遣将、操练阵法。低头抬头之间,胸中竟有百万雄兵,举手垂手之时,心中竟有万丈豪气。
放满满满的一匾后,便在豆腐上面轻轻地盖上一层薄薄的谷草;切好的豆腐再如法炮制一一往谷草上放。如此几番,非得整只大匾从前到后、从上到下都放满当了,都放得严严实实的,才算功德圆满。最上面的一层依然盖好谷草,最后用一块圆圆的更大的竹匾轻轻盖住,就可以将竹匾束之高阁,以逸待劳地等待豆腐发酵了。
这里的以逸待劳很有意思,闲逸的自然是吃糟豆腐的,劳作的却是无所不能的上苍。那只被盖得严严实实、暗无光线的竹匾中,发生着最神秘、最不可思议的事,有着神秘面孔的上苍正在争分夺秒地辛苦劳作。每一分钟都很珍贵,每一秒钟都在忙碌。仁慈的上苍究竟用了怎样的魔法,让一块块白生生的豆腐改头换面,彻彻底底地变成了香喷喷的糟豆腐的呢?多么想揭开盖子看一看啊?多想钻进竹匾,变成一块真正的豆腐,身体力行地体检一下豆腐们的有些担心、有些激动、有些羞涩、有些急切的惊喜若狂的变化啊。满满的一竹匾中,飞翔的是否都是豆腐们的华丽的梦想?飞舞的都是造物主忙碌的双手?关爱的眼神……然而我又怕这巨大的竹匾就是一只真正的巨大的潘多拉盒子,一旦盒子打开了,一竹匾的豆腐的糟豆腐梦想就轻率地不易而飞了。
几天过后,这只被束之高阁的大匾又被郑重其事地抬了下来。将竹匾揭去,将谷草一一揭开,呵,不可思议的事儿发生了。
所有的豆腐块都不约而同地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长毛,像是嫌春天的风还有些缩手缩脚的峭寒,须得穿上一件毛绒绒的羽绒服才肯出来见人似的。一个个都变得毛绒绒软绵绵的了。
将豆腐一块一块从谷草上夹下来,得轻一点儿夹,得再轻一点儿夹。在事先准备好的香料碟中上下左右滚一圈——如果裹辣椒,豆腐就一身红;如果裹花椒,豆腐就一身黄——浑身上下沾满了细细碎碎的花椒粉、密密麻麻的辣椒粉。只可惜了那件准备穿去晚宴的粉嘟嘟的外衣,一下子就团成了一团,变成了只能睡觉时穿的内衣了。
将裹上红红、黄黄外衣的豆腐块一块一块放入坛中——通常得放两大坛,通常还得用花椒叶、花椒粒熬成花椒汁浇入坛中。然后封坛加盖。然后再一劳永逸地搁在背光处,坐等糟豆腐的横空出世了。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觉得等待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残酷、最最折磨人心志的一件事儿。告诉你有这么个人,有这么件事儿,这人快要来了,这事就要发生了,但就是不告诉你他何时才会来,它何时才会发生,你得在这儿等着,一刻不停地等着,目不转睛地等着。如果你一眨眼、一转身、一低头、一回头,这人这事就可能一辈子错过了。
望着那两坛用塑料纸和棉线封得严严实实的罐子,我的幼小的脑子充满了多少美味而美丽的想象?最终的糟豆腐会是什么样子?是否是人世间最最好吃的美味?是否比吃回锅肉还要过瘾?是否比吃白糖蒸馍还要解馋?
终于挨到开坛的那一刻了。奶奶持一只巴掌大的碟子,轻轻地解开系在坛口的绳索,轻轻地掀开塑料封皮,用一双干净的干爽的筷子伸了进去,轻轻地夹出一块四四方方的东西。这东西还滴着汁水,表面一层暗黄的、粘乎乎的皮儿。哦,这大约就是那件造物主在竹匾里亲手替它们穿上的、后来团成一团的毛绒绒的外衣了。
东西好不好吃,只要看奶奶那一脸的微笑、那一眼的沉静自若就知道了。
取一小块放在饭碗里,用筷子攫取一丁点放在嘴唇边、舌头尖,略略的咸,略略的麻,略略的辣,入口即化,那一碗清淡无味的稀饭顷刻间便有声有色、有滋有味了。
虽然并不是珍贵的小吃,但因为难得的手艺、繁琐的工夫,使得家中的糟豆腐竟然也成了奶奶馈赠亲友的佳品。用一只小小的瓶子装着,小瓶子里挤得严严实实的,再浇上浓稠味美的汁儿,那些十指不沾泥、讲究吃穿的古城亲友,竟然也不由得面露喜色。接二连三道谢之后,方才将手伸过去,喜颠颠地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