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花园外面的竹林边远远听见有人在喊:“老二回来了。”紧接着,便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瘦长,肩上挂着一个大包裹的中年男子面含微笑地走进了村子。
老二就是我的二爹。虽然他是我父亲至亲的兄弟,但在那以前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每到农忙的时候。二妈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独自一人上山下山,忙里忙外甚是辛苦。但二妈的皮肤极好,沉重的劳动并没有摧毁她天生的美貌。她和她的那个又白又高的大女儿站到一块,简直就是一对绝妙的姊妹花。当然爷爷也暗中接济她们。比如我两个堂姐的九年义务教育的学费就是爷爷主动掏的腰包。
二爹为什么离家出走?这么多年了,为什么音讯全无?大家似乎都约定好了,人前人后并不提起。但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二爹从此却成了一个神秘人物。
神秘的人物总会带来一些神秘的东西。虽然花生、瓜子这些零嘴平时在市场上也能见到,但是对我们这些穷人家的孩子来说,能看见上两眼,就算是见过识面了,现在能吃到嘴里,更是莫大的人生幸福。二妈掩不住的喜悦。随手抓了几个表面有一层白霜,圆圆一团的东西塞给我。中间凹陷,四周凸起,咬一口,嚼在牙齿间,有些松软,有些甜腻。只可惜这东西不能像佛祖的佛法无边无涯,否则如此无止境地延展下去,嚼在嘴里该是何等的人间美事。
这就是柿饼了。
后来记起很小的时候,学过一篇课文,有关柿子的。据说霜打过的柿子,又红又圆,红通通地挂在树梢,犹如一盏盏漂亮的红灯笼。猛然醒悟,柿子树多半生长在北方,古黄河哺育过的中原地带。虽然我也算是嫡传的炎黄子孙,但是可恨得很啊,我并不生长于黄河流域,因此此生恐怕难得有机会吃到此等佳果了。活了十几年,才吃了那么几枚。其幸运像是在五庄观偷吃人参果的孙猴子,算是三生有幸了。
外婆却是地道的河南人。年轻的时候,或者相当美貌。她应该是吃柿子、枣子长大的正宗的中原人。用葫芦做的瓢舀米舀面,擀圆圆的饺子皮。辽阔无边的平原,汽车贴着地平线开过去,犹如飞机在跑道上快速地滑翔。这对我们这些因贫穷而变得一无所知的难得听见山外面的人和事的孩子们来说,该是怎样一种诱惑啊。
有一个女孩子的故事,我依然能记个大概。
一个非常遢塌的姑娘。头上长了虱子,头发扭结到一块。脸永远是脏兮兮的。鼻涕口水流到了一块儿,身上的衣服,东拉一块,西挂一块,蓬头垢面,披头散发,基本上是个乞丐或者说疯子。但奇怪的是,姑娘竟然有兄长,有嫂子。更奇怪的是姑娘每天都到集市上去乞讨。乞讨的方式也不一样,并不是低三下四的哀求,而是大大咧咧、理直气壮地坐在集市上,朝着卖东西的人伸手就要。如果给了,就说:“你今天赚得了钱。”如果不给,就说:“你今天到太阳落山也开不了张。”
更更奇怪的是,姑娘的话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应验了。天天如此,月月如此,仿佛她的话是金科玉律,她本身就是活佛转世。于是人们虽然表面上躲着她,嘲笑她,厌弃她,但却非常畏惧她的一言一行。于是每到集市上不用她伸手,都不约而同地主动将蔬菜瓜果塞到她的手中。姑娘的哥嫂对她并不好。嫂子甚至公然骂她是懒虫,骂得急了,甚至脱口而出:“姑娘嫁不出去。”确实如此,一个女孩子能让自己脏成这样,成天好吃懒做,不思进取,还想把自己嫁出去?真是白日做梦。哪个女孩子不爱美,哪个女孩子不把自己装扮得如花似玉,才不负这短暂的千金难买的青春年华?光不说别的,就是那一副肮脏的模样,那一股令人掩鼻的臭味,世间求窈窕淑女的男子就无不退避三舍了。”她说。
姑娘并不在意。“我什么人都不嫁,我是做娘娘的命。我出嫁的时候,要踩着你的脊梁上轿。
姑娘确实出嫁了。来迎亲的竟然是一队热闹非凡的队伍。仆从个个穿戴整齐,婢女个个貌美如花,一路吹吹打打,队伍长得一眼望不到边,说是奉皇帝御旨来迎娘娘进宫的。众人惊奇万分,姑娘一家更是目瞪口呆。想是皇帝脑子进水了,变白痴了,才会娶一个丑得像癞蛤蟆、脏得像一头猪的女人做老婆。倒是姑娘大大方方,喜气洋洋地上轿。也不梳洗,也不与家人哀哀告别,而是随手抓了一把玉米往地上一撒。这一撒可不得了,满地都是珍珠乱滚,哪里还有玉米的影子?嫂子也是穷了一辈子穷怕了的人,哪里见过这么多乱滚的钱,马上弯下腰去拣。就在这个时候,姑娘从容踩上嫂子的脊梁,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轿子。
这一切,姑娘的舅舅看得一清二楚。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老头子。姑娘平时的言行举止就匪夷所思,刚才的种种表现更是离奇得离谱。于是断定姑娘必不是个平常的人物,绝对大有来历。于是就动了心思儿了,心想轿子里坐的肯定不是寻常人物……也许是仙,也许是妖……但究竟是个什么人物,舅舅心里可拿不准。这样忐忑不安地想着,轿子吹吹打打出了村子,走了一半的路程,舅舅叫了声停轿。他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走到轿子跟前,将轿帘一掀。奇迹出现了。丑姑娘不见了,轿子内出现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姑娘。仿佛金蝉脱壳一般,从上到下,褪去了一层壳,标标准准一个漂亮的姑娘,标标准准一个该享尽荣华富贵的正宫娘娘。唯一能证明她就是从前那个脏姑娘的,就是姑娘仅褪了一半壳。头上戴了一顶漂亮的金冠,而下半身还是脏得无法形容。可是蝉褪壳的时候得当心捕蝉的螳螂,姑娘褪壳也不能被外人窥视。舅舅一掀轿帘,就泄露了天机,就要了姑娘的命了。于是这个类似灰姑娘的脏姑娘的故事就这样令人遗憾地结束了。
我很少听见外婆讲故事。这应该是她童年听过的唯一一个有趣的故事。故事中并没有出现柿子树。但我没有理由相信一个盛产柿子和大枣的地方,没有一株柿子树。或者是因为见得太多,门前门后红通通的一片,讲故事的人才不屑一提。但是那个因出嫁而露出真面目而丧命的姑娘却在我的脑海中沉淀了下来。一个女人背井离乡到异地去谋生存,如果这里不是有她爱的和爱她的人,如果她不是把所有的爱都赋予了她所爱的人,怎么能够做到几十年如一日地无怨无悔、了无牵挂地生活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或者正是对这种难以预测的命运的否定,或者正是姑娘家难以承受这种销魂蚀骨的思亲之痛,所以这个美丽的故事还未正式开始就已然戛然而止、怅然收场了吧。
真正吃到柿子,时间又飞速地过去了十年。那时,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夫家所在的村子,并不缺少柿子树,而且几乎家家都有。并不高大,当然希望吃到柿子的孩子们,也并不愿意它们长得又高又壮。如果这样的话,恐怕就摘不到柿子了。几缕春风吹过了,几丝春雨飞过了,不经意地光秃秃的柿子树就抽出了嫩黄的芽。不经意地那嫩黄的芽竟然长成了翠绿的叶片,一树一树,一簇一簇,如此苍翠,如此浓密。渐渐地便有小小的花儿镶嵌在叶片间。四个瓣,淡黄色。凑近去一闻,竟然还有淡淡的香。等到花儿谢了,便有小小的柿子坠在末梢,形如一滴雨后荡漾在树枝上的摇摇晃晃却怎么也摇不掉的碧荧荧的水珠。
夏季难消的莫过于炎热。毒辣辣的太阳,晃得人头晕目眩,但柿子却在这火热的天气中渐渐地长大了。日子总要过去。无论苦涩的,还是甘甜的,只要经历过,就必然有一个结果在前方等着你。或者这个距离并不远,仅仅只是咫尺之间。而这个距离对柿子来说,仅仅只有九十天。
新秋时节,天气新凉。当桃子纷纷下市,当最后一只西瓜从瓜藤上被喜气洋洋地摘下来的时候,树头的柿子也开始慢慢地变黄了。起先是一点点,然而仅仅几天的工夫,便黄了一大片。余下的日子真让人等得心焦,恨不得使了身上的劲儿,帮柿子一把,帮着柿子把身上的果肉捏软。
往往这个时候,村民们便把它们迫不及待地采了下来。装在一个密不透风的袋子中,然后放在米缸或是水果箱中捂着。只几天的工夫,柿子便慢慢地红了。红透了的柿子,松软,甘甜,剥去皮,尽是红艳艳的肉。不过吃的时候颇费工夫。要撕皮,要将嘴凑上去大口大口地咬。结果一路吃下来,满手都是汁儿,满嘴都是水儿,而且还有皮儿像幌子一样在五个手指头上挂着。如果这时去照照镜子,那副雅相,恐怕镜中人也会哑然失笑。
这个时候,鸟儿也经常在树旁守候着。如果柿子树太高,主人家就得自认倒霉。这里往往是鸟儿的天堂。最大味道最好的柿子往往结在此处。那香味引得鸟儿们垂涎三尺,在蓝天白云之下,公然啄食,恨得主人只能在树下望柿兴叹了。
恍然明白,儿时书中讲到的那种的柿子像红灯笼挂在树稍的情景竟然是骗人的。恐怕那个时候柿子早已被鸟儿们啄食光了。如果鸟儿的肚子是透明的,太阳光可以畅通无阻地自由来往的话,那么在树头树尾歇脚的、装了一肚子红通通的柿子的鸟儿倒真像是灯笼吊在树上的。
柿子成熟多半在中秋。佳节佳果,佳月佳景,良宵难得。无边的月色中,人生的种种辛酸辛劳相涌而上。很多年没有回家了,也难得听见外婆的消息。或者姑娘家一出嫁,喝着夫家的水,住着夫家的房子,眼中能够看见的也只能是夫家门前门后的郁郁葱葱的柿子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