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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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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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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嫂

阿忠一共养了四个儿子。

陈家媳妇养了一个,余家媳妇养了三个。余家,是他第二个媳妇阿兰夫家的姓。阿忠入赘阿兰家时,阿兰说:“我丈夫虽然死了,但是他对我很好,我算是半个余家的人。你若和我好,你我生得孩子都必须姓余,也算是对我丈夫的一点心意吧。”

阿忠说:“名字就是一个号,姓氏也就一个符号,姓什么不是姓。得,那就姓余吧。”

所以阿忠的大儿子姓张,剩下的三个儿子,都姓余。按排行算、且将阿兰前夫的儿子算在里头,余家的四个儿子,无论阿忠还是阿兰,还是花园里的人们都依次称呼他们为二娃、三娃……但老四、老五又不按排行算了,又分别叫做燕娃儿、银娃儿。

燕嫂,就是燕娃儿的媳妇,花园里的人都称呼她为燕娃儿的婆娘。

“燕娃儿那婆娘,我看得起她,很能干,什么事都做。”二姐阿春说。

看得起是古城的方言,就是很欣赏、很佩服的意思。阿春在花园里,还算得上个人物。从小就肤白貌美,略显丰腴,其态颇有杨贵妃醉酒不胜酒力之媚,她说瞧得起,就必然有瞧得起的地方。

燕娃儿娶媳妇不仅是余家湾的一件大事,也是花园里的一桩大喜事。燕娃儿娶这媳妇的时候已经年近五十了,而他这媳妇的年纪也和他不相上下。人微胖,略显黑,大圆盘子脸,头发在张瘸子的理发店里烫成时髦的波浪形,又焗染成棕黄色,蓬松松的,显得那张盘子脸越发圆了。却又梳得光光的,用一根大发夹牢牢卡住,那张大圆脸方又显出些修长来。

这媳妇儿是离婚后再嫁给燕娃儿的。前夫不是不好,以前对她挺好的,但是千不该万不该染上了赌钱。结果十个赌徒九个输,还有一个躲着哭。果然就输光光了。这媳妇是个聪明的,眼看着要倾家荡产了,就咬着牙恨恨地要求离婚。男的,正在兴头上,正恨老婆掣手掣脚,没了老婆岂不赌个痛快?反正,一个破家,一座破房子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所以说离就离了。

这媳妇嫁给燕娃儿时还有一个女儿,女儿还带了一个女儿,所以花园里的人就笑了,燕娃儿这是福气了,刚结婚连孙女都有了。这可不止娶了个媳妇儿,活脱是娶了媳妇一家子。

阿忠后来生的三个儿子,在花园里极抬不起头的,分量轻飘飘地形同空气。“我姓张,你姓余所以你们也不必喊我爷爷。”阿鉴当着阿忠的面说。果然这三个姓余的,便没有听见他们叫爷爷的。

阿秀怜惜儿子阿忠,再怎么说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还是第一块肉,顺带着也怜惜从肉身上掉下来的另外三块肉。三块肉若是叫她奶奶,她也应答。来窜门时,做饭就多掺一碗米、多切几刀红苕。阿鉴事实上也看见了,只是板着脸,就当没看见。

燕娃儿、银娃儿,连同他们的两个哥哥(二娃、三娃),阿忠和阿兰采用的是农村养鸡养鸭纯天然的放养方式,是余家湾里的麦子、稻子、高粱、红苕自生自灭的散养模式。二娃没读书,三娃有幸小学毕业,燕娃、银娃又没读书。阿兰自己就没读书,没觉得读书有什么好;阿忠虽然上过师范,但是上了师范的还不如没上师范的,更觉着读书是祸害。所以一屋子都是睁眼瞎,虽然都是睁眼瞎,但是一屋子人并没有觉着有什么不妥的。

燕娃儿的婚事,阿忠是不管的。阿忠若是要管,早在阿兰还活着的时候,燕娃和他哥哥银娃的婚事就该成为阿忠挂在嘴边的大事中的大事。在阿忠眼中,燕娃银娃似乎只是他名义上的儿子,是和他一起生活了四五十年的两条狗。两条狗有什么需要,他们娶不娶媳妇、打不打光棍,只是他们自己的事,与他毫不相关。

很长一段时间,已经分不出究竟是阿忠在养活燕娃银娃,还是燕娃银娃在养活阿忠。阿忠的这两个孩子,与其说是为余家添了丁,还不如说是为张家添了堵。

这两个孩子很小的时候,就被阿忠拖带着,拖到花园里来蹭饭;稍稍长大一点儿,就一会儿跟着二娃四处打临工,一会儿跟着三娃卖牛肉。二娃是个不成气性的人,一骨子流氓气息,会赚钱更会花钱,燕娃银娃跟了这样的哥哥,自然也做不了事、存不了钱。如何存得了钱呢?有两个存钱,就被亲哥哥记惦着。亲老子那里也不敢放着,亲老子也是花钱的主儿。

一来二去,一年又一年,燕娃银娃虽打了大半辈子的工,岁数越来越大了,眼看着老了,却依然是老光棍一个。看着别人家两口子热灶头热被窝热菜热饭的,两兄弟也眼馋得心里跟浇了油似的。

然而老光棍却也有风回路转的时候。

不知怎么着,这两兄弟居然都存了点钱。恰巧花园所在的阆南桥、潭家湾居然被纳入城乡建设,居然又被建成了张宪街,居民但凡出得起钱的便可以批地基建房子。这两兄弟也算是时来运转。伯父阿义、阿勇瞧这两个娶不上媳妇的侄儿也着实着急,几经说合,几路奔走,居然在已成规模的张宪街为两兄弟要了块地。满以为两个侄儿有所依靠了,结果生性滑头的二娃又抢占了先机,二娃拉起贷款、借了钱先盖了一楼二楼。又强盗逻辑不许燕娃、银娃盖三楼四楼,这下阿勇阿义可火了,阿忠也按捺不住了,也跳出来说二娃的不是。势单力薄的二娃总算也有理穷辞亏、偃旗息鼓的时候,燕娃银娃忙里忙外、忙上忙下,总算忙完了自己的房子,糊涂了大半辈子的人生盼来盼去总算盼来些希望。

花园里的人不说也明白,燕娃的婚事多半是建立在房子的基础上的。燕娃想要娶媳妇,这套房子就是他最大的靠山。燕娃嘴上不说,事实上他也在算计着,是该娶一门亲成个家了。年轻的小姑娘,他是不敢想的,只要是能体贴人的、会过日子的、白天能说说话、晚上能暖暖被窝的就行。哪怕吵几句嘴的也好。年纪大一点儿、离过婚的也无所谓的。

街上的媒婆瞧见燕娃的房子一天天揭顶了,就三天两头地望燕娃处跑,说这家的媳妇刚离了,模样还不错;那家的媳妇手脚挺利索的,做得一手好饭菜。又是那一家女儿都嫁出去了,人挺精明能干的;又是这一家贤惠大方,邻里邻外相处得极好的。燕娃一下子成了抢手的饽饽,差三岔五的便有媒婆领了媳妇来,整得像太子选妃一般。

燕娃和燕娃媳妇初次相会就在他的新房子里。那房子只是简单装修一下,但是已经足够一对简单的夫妻过极简单的生活。燕娃媳妇嫁过来之后,添了一对沙发、一个贵妃椅,一张大双人床、一套细瓷碗筷。这钱多半是燕娃出的,但燕娃为了长媳妇的脸面,就尽说都是媳妇出的钱。

燕娃媳妇坐在靠街的窗户边瞭望窗外人来人去、车去车回的张宪街,又在房子里跺来跺去。她穿半高的皮靴,尽管上了年纪,但是略黑而光亮的脸上却画了并不算淡的彩妆。燕娃听见这双龙来的媳妇大嗓门说话,大阔步地在房间地跺着,她那饱满的脸以及从那饱满的脸上投射出来的快活、爽朗的气息,似乎整个屋子充满了一种异样的温暖。燕娃忽然觉得人生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这空荡荡、冷冰冰的屋子似乎也真像个家了。

燕娃的婚礼办得并不算简单,婚纱照照了,宴席也请了。照片是在古城照相馆里照的;媳妇觉得披婚纱有些不适合,燕娃也觉得不如穿唐装显得喜庆些。于是那张照片上燕娃穿黑底大红福字的大褂笑眯眯的,媳妇穿红底小碎花的旗袍笑盈盈的。阿忠一个劲儿地说,燕娃这张相照得极好的,燕娃媳妇也极看年轻漂亮的。

宴席是在古城的春怡饭馆子里请的。饭馆子濒临嘉陵江,临河一眺,是一江碧粼粼的嘉陵水,又是一派壮丽秀美的锦屏河山。河对岸的南津关城楼高耸、锣鼓喧天,甚是热闹非凡。春怡饭馆子里燕娃的婚宴也办得极其热火朝天。宴席摆了十六桌,远远近近的亲戚都请了,邻里邻外的老老小小也请遍了。燕娃的两个亲叔叔阿勇阿义都包了厚厚的礼包去,两个婶婶阿会阿华也笑眯眯地拉着新娘子看。阿勇阿义还瞒着媳妇给阿忠准备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红包,让他交给新媳妇做新媳妇的见面礼。

燕娃娶媳妇那天,阿忠心里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他没想到燕娃居然能娶上媳妇,他还能活着看见燕娃娶上媳妇。燕娃也算是成家立业了。难过的是,他那病恐怕是瞧不好了,谁都知道染上这种病,就等于判了死刑。他没几天可活了,他能瞧见的燕娃的好日子就那么几天。要是能让他多活上几天、多活上几年,瞧见燕娃媳妇生个大胖小子该好呢。唉,燕娃成亲他好像了一个心愿,又好像又有了更多的心愿没法了了。

阿忠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月就是住在燕娃家的。准确地说是住在二娃家,由燕娃夫妇来照顾。二娃说:“我出房子可以,但是护理得你们来,我本来也有个三灾二痛。三娃说,我来出诊疗费……”燕娃说:“那行,那我和媳妇就来照顾爹爹吧。”

羊年正月初二,花园里三羊开泰只开了一天,早上五点多,阿勇家的大门便被敲得呯呯呯直响。

“幺爸、幺爸,爹爹老了,爹爹老了!”是燕娃的声音,敲门声很急,说话声也很急。在古城,老了还有另外一个意思,是指年纪大的老人家寿终正寝、过逝的意思。

古城的冬天天亮得很晚。六点钟,天还是黑黢黢的,七点钟天才蒙蒙亮,往往到早上八点半,太阳出来了,天才算是正理八经地亮明白了。

阿勇急急忙忙起床。

窗外一片苍茫夜色,街灯明晃晃的,街上还没有行人,几个清洁工唰唰唰地清扫着路面,唰唰唰的声音由远而至、由近而远,偶有汽车开过,箭一般地划破清晨的寂静,然后又是难以打破的寒冷、寂静。灯光朦朦胧胧,雾气迷迷蒙蒙,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梦游一般。

“阿勇,阿勇,起来了没?大哥没了!”黑暗的楼梯中传来阿义的声音。

“来了!燕娃,是几点钟的事?”

“大概是夜里两三点!”燕娃哭丧着脸,“昨天晚上我跟媳妇不在,央托二哥照顾的。二哥喝了酒回来,问爹爹要不要吃东西,爹爹说不要吃。二哥就去睡觉了。早上我们回来,一看……已经没了……”

二娃的房子处于张宪街从前潭家湾的位置,房子的对面是江南中学。房子右边紧靠着三个余家兄弟的大哥阿根,再向前,街道继续右拐,左边是魁星楼、右边是红军纪念馆,中间出洞子口就到了嘉陵江边了。

三兄弟都在,没多久三娃也从城里赶过来了。四兄弟默不作声。二娃把油灯里的灯草点着了,燕娃抱了一只火盆,蹲在阿忠的床前烧纸;银娃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两只手交叉在胸前,仿佛失了主意不知道做些什么;三娃耷拉着脸,掏出一包烟散给屋子里的男人,又抽出打火机来一个接一个地点着了,自己也点了一根,狠命地抽着。

屋子里一阵烟雾缭绕。

阿忠最后躺着的那间屋子,从所有权上讲属于二娃的。那是沿街的一间店面房,二娃后来将它拾掇了一下,租给了一家卖杂货的。卖扫把、卖拖把、卖肥皂、卖洗衣粉,凡是杂七杂八的都卖。租金每年两万,这足够带了个女儿、想要再娶一门亲的二娃人前人后炫耀一番了。

阿忠还活着的时候,那房子仅仅还是毛坯,或者连毛坯也算不上,因为房子的墙壁没有粉刷。阿忠所在的那间屋子用插座拉了截电线、再将电线用一根木棍半空里挑着,装个灯泡,这屋子就算是有了照明了。燕娃两口子在屋外的客房搭了个临时铺,垫了厚厚的床垫、棉被,以便夜里随时随地随叫随到。

屋子里已经有七八个男人,每个人的嘴里都叼了根烟,每个人都感觉有许多事要做,每个人又觉得别人做的事简直是碍手碍脚。阿勇阿义一边帮着收拾阿忠的遗物,一边询问四个侄儿:“亲朋好友都报讣了吗?阴阳请了没?看了日子时辰没?花圈订了没?灵堂设在哪里?祭文谁来做?谁来守灵?什么时候发丧?安葬在哪里呢?”

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什么人将理发的张瘸子请来了。瘸子上了年纪,又发了福,一瘸一拐地跺着,让人看着心里很是不舒服。瘸子来了就没有歇着,先抽一根烟,然后找张凳子在阿忠的身边坐下。他先给阿忠理发,然后给阿忠穿寿衣。燕娃和银娃在一旁打下手。

阿忠的身子已经凉透了。脸黄蜡蜡的,白惨惨的。手和脚似乎缩短了一大截,穿在身上的寿衣极不合尺寸。瘸子叼了根烟,像只跳蚤在同样冰凉的床上跳来跳去,一会跳到阿忠脚边,一会跳到阿忠头上,一会跳到阿忠左胳膊,一会跳到阿忠右胳膊。整个屋子里寂静、幽暗、沉闷、诡异,谁也不说话,寒冷到了极致。

燕嫂忽然走了进来,赫黑色的衣服将胖乎乎的身子勒得紧紧的,两只眼睛湿漉漉,眼圈红红的,情不自禁地跪倒在阿忠的临时铺就的破床边,凄凄艾艾地痛哭起来:“爹爹啊爹爹,都是我们不好……都是我们不好……”

经过她这么一哭一喊,一屋子冰凉、阴冷的氛围似乎一下子就一扫而空。屋子里抽烟的声音、拖凳子的声音、小声说话的声音都像虫子的触觉嗅到了阳光的温暖,一下子都苏醒活跃了起来。连跳动在火盆里的火红的火苗也活泼可爱,哔哔剥剥地嗞嗞作响。

余家、张家的妯娌媳妇、兄弟姊妹也逐渐过来了,都眼睛微红、鼻子微酸地瞧着、看着、小声说着话。燕嫂拉着婶子的手依然哭哭啼啼:“都怪我们,都怪我们,我们昨天要是在就好了,爹爹就不会,就不会……”说着又拿了手帕擦眼睛。

阿华和阿会用手拍了拍她的手,轻轻地说:“你们也是尽了孝道了……这对他好歹也是一个解脱。”

阿忠的灵堂最终设在余家兄弟余家湾的老房子里。那房子已经很长时间没人住了,又是大过年的,家家户户门里门外贴对联、挂灯笼、放鞭炮、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那房子里的颜色除了黑的、就是白的,挂了大幅的挽联,架了硕大的花圈,越发显得那房子凄凉、寂寥、空荡荡了。阿忠的遗像被一堆花圈簇拥着,沉重阴暗压抑诡异的棺材也簇拥在阴风习习的花圈里。一张脸寂寞清瘦、一双眼睛茫然无光,永远也脱不下来、洗得发白的中山服,透露出一世的凄凉和一辈子的无可奈何。

当天晚上替阿忠守灵的,作为兄弟的,有阿义、阿勇;

作为儿子的,有阿根、二娃、三娃、燕娃、银娃;

作为媳妇的,有燕嫂;

作为侄儿、侄女的,只有阿义家的阿春;

作为孙子孙女的,一个人都没有。

余家也有人前来送葬、帮着守灵,都是阿兰余姓丈夫的兄弟姊妹。

因为大新年的,这家朋友请,那家朋友请;这里要同学聚会,那里要喝酒涮火锅,都忙里忙外的,恨不得拿刀来劈身子了,哪里抽得出空隙来守着阿忠的?

阿春当天晚上就回来了。晚饭过后,坐在烧得像红太阳般的火炉子前,阿春眯着眼睛微笑着脸大嗓门地说:“燕娃儿那婆娘,我看得起她!搭灵堂、摆花圈、扫地、擦桌子、烧纸、还有包灰包子……样样都来事!”

“什么是灰包子?”

“灰包子……灰包子就是灰包子……屋里头就剩我一个,你们都跑得远远的,老的老了,总归得有一个会做事的。”阿春到底没有说清楚什么叫做灰包子,她用手护着火炉,火炉里红红的火苗把她的一双胖乎乎的手、一张胖乎乎的脸映照得绯红。她的眼睛也红通通的,闪烁着、跳动着,像是有两堆耀眼的火苗在燃烧。

阿忠的葬礼安排在正月初三。追悼会安排在正月初二的晚上,阿义阿勇充当追悼会的司仪,阿义更自高奋勇地当众做了祭文。

“祭文做得好极了,老太爷的事,多谢二爸幺爸!”阿忠的四个儿子握着阿义阿勇的手说。

“祭文做得好极了!”阿义也眉飞色舞地说,“你没看见余家几个兄弟他们都喊好,我一念:我苦命的爹爹啊……余家几个兄弟立刻都哭得唏哩哗啦了……”

花园里的人对于燕娃儿媳妇并不是很熟。临街而居的人家关起门来过日子,打开门来做生意。门一开,就意味着纳财纳福,财源广进;门一关,就希冀着白天涌进门的钱财滴水莫漏,最好在堂屋里堆积如山、汇集成海。快乐是自家的、幸福是自家的,哪有闲工夫管别人家的闲事?

当然很多时候痛苦和悲哀、凄凉和不幸也是自家的,与别的任何人家都毫不相关。

和燕娃儿成亲之后,燕嫂在花园人家摇摆着露脸的次数并不算多。婚后第一年的春节,燕娃说要请客,燕嫂也并没有反对。

燕娃说:“既然我成了家,就要从了花园里的规矩,得在大新年请客。”

燕嫂说:“好啊。那么初几请?”

“初二初三估计请得人家就多了,要不我们就初一吧,初一晚上在春怡怎么样?占个头彩如何?”

“那好,”燕嫂说。

这是燕娃第一次大张旗鼓地在古城的饭馆子里请客,请所有花园里张姓的兄弟姊妹、叔叔婶婶涮火锅。

临嘉陵江而居的春怡饭馆子,一入腊月就人满为患。每日傍晚六点之后更是灯火辉煌。这家饭馆子的装修风格完全从了古城古这个字,飞檐翘角、白墙黑瓦。饭馆子外,大红的灯笼五个一串,高高地挑着,极其喜庆;饭馆子内,无论是小间,还是大厅,都悬挂着各色各样的宫灯。素净的如梅兰菊竹;雅致的如松石鹤鹿,宫灯柔和明亮的灯光照耀着屋子里古色古画的壁画、字画以及颇具儒雅风流气质的古铜色的桌子或是椅子,什么凤吐流苏、鱼贯而入,什么百鸟朝凤、有凤来仪。挽了高髻、着青花瓷鲜亮色旗袍、略施粉黛的淡妆美人穿梭其间,轻柔地询问客人:是要红烫还是要白烫;是要加毛肚,还是要加血旺;是要咸菜炒饭,还是要酸菜稀饭。又伸出一双嫩白如新生的春笋的小手,十指青葱,为客人倒上一杯泸州老窖、一壶色泽清绿的竹叶青、一碗甘甜纯厚的维维豆奶……一时间酒香和着茶香,茶香依着奶香,桌上红的白的的烫锅也沸腾了起来,烟雾腾腾地直往一桌子人的面孔上、眼睛里、头发、额头间猛扑过来,让人一下子就记起了韦庄的句子: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

羊年正月初一晚,燕娃、燕娃媳妇在春怡饭馆子请客,二娃去了,三娃去了,阿根去了,银娃也去了。花园里的人家阿勇、阿义也都统统去了,都是统统一家子去。那一晚,燕娃是主人,燕嫂也是主人。春怡二楼的饭厅很大,燕娃的客人占了整个饭厅的二十分之一还不足。燕娃和他媳妇只是这二十个主人中的一个。喧喧闹闹的春怡,客人来客人去,主人去主人来。客人都在寒喧,主人都在招徕,乱轰轰的,吵嚷嚷的,燕娃和燕嫂似乎在这场宴席中根本算不得上什么,在这如流水般来来去去、去去来来的主人客人中,或者只是最最微不足道的一对罢了。

燕娃笑眯眯的,燕嫂也笑眯眯的,依旧穿赫红色的呢大衣,勾眉涂唇敷脸,一把蓬松的头发在脑后高高地卡住。依旧大嗓门说话,热情地挥动着胖胖的胳膊、胖乎乎的手,对着她羽翼下的几桌客人不停地说:“多吃点、多吃点;再开瓶啤酒吧、再来点毛肚吧!”

那一夜二娃算计着把两间门面租出去,三娃打算开年了就把锦屏、白塔的绿化都拿下来,银娃打算娶一房媳妇;阿根想着还可以拉着媳妇替别人做上几年装修……

那一年二娃的小女儿刚刚上五年级,阿根的女儿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小宝宝……

那一夜,独身一人在二娃环堵萧然的门面房里养病的阿忠并没有去。

古城的夜沉沉浮浮,浮浮沉沉。晚风吹来,饭馆子里的酒肉吹散了,热闹吹没了,情味吹淡了,微波荡漾的嘉陵江上,一阵寒气森森,一派流光溢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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