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寄点香肠过来,”母亲在电话的另一头说,并不管我同意不同意,“我早就做好了,已经晒了好几天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马上阻止。我知道母亲做的香肠味道并不怎样,除了咸还是咸。更重要的是,“邮费太贵了。我们想吃,可以到超市去买。”
可是母亲并不在意我说的话,坚持说:“没关系,钱算什么,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隔着千山万水,电话给人的感觉依然近在咫尺。电话在空荡荡的客厅中骤然响起似乎引起了一阵恐慌。一个逐渐年迈的妇人在厨房里忙碌着,一个说话细声细语的孩子在地板上蹦蹦跳跳。
像是在平静的池塘里扔进了一块石子,孩子大叫起来:“婆婆,婆婆,电话。”
“来了!”妇人擦了擦湿漉漉的手,风风火火地奔向了客厅。
“钱算什么?”母亲说,“前几天,有一户人家遭了劫匪。半夜三更,一家子睡沉了……一家人都被捆了起来。翻箱倒柜,找值钱的东西,找存折。用刀子比划着,要求说出密码。儿子挣扎着反抗,手指头都被削掉了。”
我的心一紧,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猛扎了一下。很多年都没有回家了,没想到我留给家中父母的不仅仅是空前的孤独,还有深深的恐惧……这也是绝望的表现吗?
“你要寄就寄吧,”我说,“不过别寄太多了,邮费太贵了。”
“知道了。”想象中一只只包裹重叠着堆放在货车上。货车上该有多少这样的包裹啊。仅仅是香肠吗?还有别的什么呢?比如毛衣、鞋子?货车在崇山峻岭间穿梭,承载着母亲温馨的祝福,承载着家乡新年的祝福,在古老的大地上奔跑了起来。每一秒钟都在向我靠近。那天的电话不过是个提前的信使罢了。
母亲做的香肠并不好吃。要说做得好吃的,只能是奶奶做的香肠。虽然她做的香肠中肥肉居多,但绝对色香味俱全。将猪背上的肉剁成块,用香料腌好。花椒、盐、味精、五香粉都得放。然后用一节竹管子,套住猪小肠,就可以使劲儿地往里面灌肉了。注意了,要塞得满满的,但是也不可塞得太满。否则肠子就会撑破,肉都露了出来了。
“就露馅了。”奶奶说,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通常一截香肠也不能太长。因为太长了,一次吃不完,而且煮的时候,锅里也放不下。所以每每灌上一阵子,主人家就会用一条绳子将其系住。香肠灌好之后,整条香肠很长很长,但都分成一截一截的。红的瘦肉嵌着白的肥肉,非常漂亮。当然在饭桌上,香肠是极受欢迎的。不像咸肉一味地咸。而且肉全都包裹在肠子里,放在锅里煮,并不会失去肉原来的滋味,可以说是真正的原汁原味。煮好之后,不能立即切盘。需得先冷一冷,然后才能操刀。小心翼翼地切成薄片,就可以摆盘了。当然很多家庭也会在香肠中放辣椒,这是极具四川风味的。上中专的时候,有位同学就带了这种有辣味的香肠,算是开了眼界了。
香肠终于收到了。
那是与母亲通过电话十天之后。天气有些寒冷。黄昏的暮色零零落落地洒在那只厚重的包裹上,并没有反射出熠熠的光。但我清楚地知道这里沉甸甸地装着母亲的爱,来自家乡的浓浓的川味。
“包裹单到了,”丈夫说,“下班后,我直接去邮局取吧。”
“真的吗?”我的声音听起来应该有些激动,“那好,晚上就煮来吃吧!”
我知道那里面沉载着母亲厚厚的情意。每截香肠都是母亲亲手灌的,香肠中的每一块肉都是母亲亲自上菜市场挑选的,或者还与卖肉的讨价还价过。那嚼着家乡的青草沐着家乡的阳光雨露长大的家乡的猪,那操着一把大刀说着我熟悉的口音的忙碌不停的屠夫,那喧嚣繁忙的菜市场上拥挤的人群,那菜市场上各种颜色鲜艳的新鲜蔬菜和水果,这一切的一切,母亲在往香肠里灌肉的时候,是否把这一切也灌进来了呢?母亲的手细细地切着,一点一点地灌着,她做香肠的时候,想到的可是女儿咀嚼香肠时,满嘴肥美的油汁儿以及挂在脸上的满足的笑容。而她可知道,当她的女儿如数家珍般品尝这些香肠时,想到的却是嘴里的这些香肠啊,每一片、每一口都浸透了母亲如春阳般温暖的点点滴滴的微笑?
香肠放在屋檐下,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挑着,故乡的风轻轻地吹拂着,并不寒冷;故乡的阳光和煦地照耀着,温暖如春。母亲在往纸箱子里装香肠的时候,是否把这一切也装进来了呢?它们是否依然封存在这只沉甸甸的纸箱子里,静悄悄地怀着喜悦的心情等待着我这身处异乡的尚未被异乡的风俗同化掉的冥顽如顽石的女儿来开启呢?
我的手开始动作了。我找了把剪子把那紧紧地贴在纸箱上的胶带果断地剪开了。一股久违的家乡腊月的味道浓浓地扑了过来。两只火腿,母亲说是火鸡腿,好像熏过。两只猪耳朵,三只猪舌头,八只猪尾巴,还有一堆缠绕在一起的香肠。这些都是我喜欢吃的。
“都是你喜欢吃的。”母亲说,“没花多少钱,也就五十几块吧。”口气轻松得犹如人吸了一口气或者呼出一口气。然而在这不断的一呼一吸之间,母亲什么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渐渐地老去了,而女儿的青春也一去不复返了呢?
香肠中有点点的红色,仔细一看,竟然是辣椒,原来母亲也会做麻辣味的香肠了。
晚餐添了一碟小菜。并没有用水煮也没有等冷透了再操刀切片,而是先把香肠切好,切成一大片一大片的,放在饭锅里蒸着。异地他乡,异样的吃法,是否愧对了这跋山涉水来到我身边的家乡的年味儿呢?
所幸味道没有变,纯正的麻辣味,纯正的家乡味——当然也是纯正的一味的咸——丈夫竟然也喜欢。这横渡千山万水风尘仆仆地来到异乡的家乡的香肠,怎一个“香”字了得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