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萝卜,自然是胭脂萝卜最好。
那么红的袍子,那么绿的缨子,仿佛披了凤冠霞帔出嫁的光鲜照人的新娘子,一脸的喜气洋洋,一身的花团锦簇。大红的袍子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倘若将红袍子轻轻地削去一层,红袍子密密遮蔽的水汪汪的肌肤,甚至也是红艳艳的。
于地里拔回大堆大堆的萝卜,连萝卜连泥的。可能因为生长于泥土,对脚下的土地产生了难以名状的依依不舍,萝卜竟然难得有很轻松地拔出来的。总得让人挽起袖子、鼓足气力、身子微倾、牙齿微咬,还得两只手一起使劲。“嗨唷嗨唷”,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根长长的萝卜,一段黑乎乎的泥,似乎非此不足以表达其对生之育之、赋予之生命的土地的千般万般难以割舍的情感。
将新拔的萝卜去掉缨络,无需用刀切,直接用手拧掉就可以了。“咔嚓”一声,又清又脆。再大筐大筐地拖去村边的溪水里淘洗。比翠鸟的羽毛还要翠绿的缨络也不必扔掉。从朴实的生活中学得的朴实的学问告诉家家户户的农妇:收成一筐,放入滚烫的水中一煮一捞一拧水一加盐,整整齐齐地码在比弥勒佛的肚子还大的酱缸里。七八天过后打开缸盖,一呼一吸之间,一股淡淡的酸味便幽幽然扑鼻而来。是了,这就是让川人馋得喉咙里直吞口水的上好的酸菜了。
清洗萝卜之所以用淘,是因为四川人的洗法必然会用到一根长长的竹杵。将竹筐深深地浸入溪水里,一手扶往竹筐的竹柄,一手握住长长的竹杵,在水和萝卜间使劲地捣着,如同月宫中的玉兔捣长生不老药一般。溪水哗哗,溪水溅溅,萝卜在溪水间不停地上下翻滚,咚咚咚,咚咚咚,这比玉兔捣药还要有趣。
将萝卜从家里拖到溪边要用些力气,将洗好的萝卜从溪边拖回家里也需要足够的气力。整个身子都要弯下去,将个头又长、肚子又大的竹筐牢牢地挽在胳膊上,站起身来,竹筐往后一甩,正好稳稳地搁在腰和髋之间。依然弯着腰,身子前倾着往前走,那一筐沉重的萝卜,仿佛拖在身后的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再重的包袱也不会有人叫重,负着它走再多的路也不会有人喊累着了。挎筐子的、此时在院子里拾掇绿油油缨子的皆明白,这沉甸甸的一筐,红艳艳的一筐,也是这一冬饭桌上全家人惦记着的最美味的一筐了。
想象中做泡菜并不复杂。切块、晾干、大块大块地入坛。如今的人家做泡菜,甚至还极讲究地削皮,其实没有必要多此一举。萝卜缨子尚可腌成开胃酸菜,萝卜皮、萝卜皮上的茎须又如何不能附着在萝卜上和萝卜一同泡成泡菜?生活越来越富足,菜肴越来越精致,口味越来越刁钻。然而越是精致的东西却越容易让沉溺于精致中的人们双眼蒙尘迷失自我。吃着山珍海味,却未必吃得出从前缺吃少穿生活的甜美,穿着绫罗绸缎,却未必穿得出从前粗布麻衣日子的温暖。这世间最大的富足,难道不也是世间最大的贫穷?
洗净的萝卜,用刀一切为二、或者一切为四,放在通风口晾干就可以装坛腌渍了。加大量的盐,姜、蒜、辣椒、花椒、八角茴香也是多多益善。之后就加盖封坛,一劳永逸地坐等泡萝卜横空出世。
萝卜入坛算得上一件大事,萝卜出坛自然是大事中的喜事。十天左右开坛取菜,满满的一坛泡菜,当用筷子来夹;倘若菜坛子空了一半,就把洗干净的手直接探入泡菜坛抓取。抓住一个长长的块或是圆圆的条便拿了出来,用刀切碎了,满满地堆在洗得发白但依然掩盖不住岁月风霜痕迹的洋瓷碟中。
也有不用刀切的,长长的一块直接搁在红薯和米饭之间。红薯如高山,稀粥如流水,泡菜如行舟。若有太白那样的文才,苏子那样的情怀,还真能做出一首绝妙的风格异样的《早发白帝城》来。咬一口萝卜喝一口粥,喝一口粥掐一句诗,人生的乐趣莫过于此。
泡过的胭脂萝卜就不再一味地鲜红了。艳丽的颜色褪得一坛都是,一同腌渍的大蒜、生姜都泡得殷红殷红的。收敛了光芒,褪却了繁华,一种质朴、一种内敛凸现在这平常的萝卜上,连萝卜心子也是粉红粉红的。嚼着嚼着,别说吃的人是否满意,就是对味觉、口感极为挑剔的牙齿、喉咙、舌头也十二分地心满意足了。
而我认为小手指粗的萝卜最好。半碗白米饭,一条圆溜溜的萝卜,米饭用开水泡着,萝卜长长地横在米饭中,米饭之甜,萝卜之咸,人生诸味,长久相伴的也莫过于此两味,也算是知音至交了。
若拿干萝卜入坛也可。这样的萝卜得在日头下曝晒,而非简单地搁在凉风中吹着。在大好的太阳下曝晒上两三天,水灵灵的萝卜块就变成干巴巴的萝卜条了,然后一一入坛。依然上盖封坛,不过无需长时间等待,两三天就可以开坛食用,也无需多放姜蒜花椒之物。
这时的萝卜就不是一味的清脆,而是于清脆中带了坚韧、绵柔。非得用大牙咯吱咯吱地嚼,嚼烂了嚼碎了,才能善罢甘休。爽口还是一如故往。吃惯了山珍海味,被大鱼大肉蒙蔽了肚肠的人们,见了这样难登大雅之堂的穷酸萝卜,竟然也出乎意料地喜欢。
其实食不过果腹,衣不过蔽体,只要主人真心实意待客,客人也不是用钱财、权势、地位来权衡主客之间的友谊的,那么这质朴无华、清淡爽口的泡萝卜,如何不能成为款待至友的美味佳肴?
故乡的泡菜坛里,必然一大坛一大坛地泡着通红通红的萝卜。吃着泡菜过日子,日子必然也被大把大把地搁在菜坛子里和萝卜一起泡着,抑或搁在牙齿与牙齿之间和萝卜一起嚼着,越泡越悠长,越嚼越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