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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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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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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苏西和阿娟的童年时光,一半是在阆南桥的张家花园里度过的,一半则是在何家梁下的何家大院里度过的。

那一年的秋天,苏西三岁了。阿勇瞅着这个不足拐杖高的小脚小手的女儿,突然说:“可以让她去上学堂了。”

阿会也很高兴:“行,那就让她上学堂去,省得整天在眼皮子底下晃着烦心。”

苏西于是就跟着二姊阿春去学堂,同去的还有何家表姐黄毛丫头阿菊。

学堂在顾家祠。

阆南桥只有两条马路,一条从南津关关口而来,经阆南桥向西弯弯曲曲最终抵达何家梁;一条在前一条马路的基础上从阆南桥处延伸出来,越过五里亭,直通飞凤、柏垭。学堂所在的位置就在阆南桥,它的对面是锦屏山,下面是阆南桥街道,它的全名叫做天鞍乡小学,因为这个乡一贯被人们称做天鞍乡。

苏西的第一天学,上得实在糟糕透了。

闹轰轰的教室里大约有二十个小孩子,有的四岁、有的五岁、有的六岁,小的只有三岁。没有事做,老师也懒得管辖,一帮孩子便互相打闹。男孩子瞧不起女孩子,大孩子捉弄小孩子。一会儿你扯了我的头发,一会儿我藏了你的发夹,吵吵嚷嚷的,很是不安宁。

苏西上完厕所回来,突然间发现天都塌陷下来了。她的小凳子不见了。凳子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是她在这学校里唯一的东西,她急得都快要哭出声来了。

“是谁拿了我的凳子?”她大声地问。

没有人回答她。

孩子们都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凳子上,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瞧着她,有几个男孩子笑得尤其厉害,非常值得怀疑。苏西就朝他们走去。

“你们,你们谁藏了我的凳子?”她半是质问半是哀求。

“没有,没有,谁藏你凳子了?”一个头发短短的黑脸蛋男孩说。

“让我看看你们的凳子。”

“哦,你看啊!”男孩子们把腿一跷,像只螃蟹手舞足蹈。苏西逐个瞧去,果然没有。她在附近找了找,又满教室找个遍,依然没瞧见凳子的影子。

她瞧见坐在角落里的阿菊,就朝阿菊跑去。

“阿菊,我的凳子不见了,你和我一起去找找吧!”

阿菊见一教室乌压压的学生,又瞧见坐在讲台前的纹丝不动的教师,就出主意说:“下课再找吧,下课后,孩子们都跑教室外做游戏去了,下课准看见你的凳子了。”

但是苏西固执得很。她眼下唯一的愿望就是要立即马上瞧见她的小凳子,所以她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瞧见坐在讲桌前的老师忽然也有了主意了。

她就大着胆子朝老师走去。

“老师,老师,我的凳子没有了,你快帮我找找吧。”她摇晃着老师的胳膊,扯着老师的衣角央求着说。

教师是个三十上下的小妇人。头发披肩,披肩的头发都烫成了干涩发黑的大波浪,使得她那张并不精致的面孔显得有些沧桑世故。

教师正趴在桌上子睡午觉,正好一场好梦。感觉有人在扯她的衣角,听见好像在说“凳子没有了”,就迷迷糊糊地说:“哦,下课,下课后就找到了。”

苏西不依不饶,她那架势是非拿到凳子不可,就继续摇胳膊、说废话:“老师,老师,我凳子没了,帮我找找吧,帮我找找吧。”

那老师被吵得烦了,不耐烦地抬起一张睡意朦胧的脸,两只眼睛都迷糊着,已经有细皱纹的发白的脸上被袖子上的纽扣、褶皱印出了几条又深又宽的大条纹。

“这孩子太小了,明年再来上幼儿园吧!”

苏西没想到求了她半天,居然求来这么一句话,顿时就惊呆了。

果然不出这老师及阿菊所料,下课后,一教室的孩子都跑光了,苏西的凳子也就水落石出了。

苏西不得不跟在阿春的后面回家。

“老师说年龄太小了,过一年再上幼儿园,”阿春笑着说。阿会阿勇也一笑而过,苏西觉得怪难为情的,她的颜面全丢光了。

那一年的冬天并不算冷,但是每天早上起床,从花园到阆南桥的田间小路、小路两边枯萎的小草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白霜,踩上去还吱吱吱作响。下午,太阳总是早早地从西边的锦屏山上滚落下去,就像滚西西弗斯大石块一样。寒风冷冷地吹着,在花园人家用木闩闩住的破旧但依旧厚实着的大门外,跑沙跑雪般地呼呼呼作响。

快近年下的一天,阿菊突然来了,苏西非常高兴,她难得有个伙伴。院子里的孩子,一上了学堂,就成了堂堂正正的学生了,眼睛里就有些瞧不起这些没读过书的、或者说还没资格读书的小屁孩了,动不动就说“我们学堂里”“我们老师说的”。哼,好像这学堂、老师都成他自家的了。

苏西就缠着阿菊玩。

但是阿菊却突然说:“我要回家了。”

苏西近在咫尺的快乐一下子就无影无踪,她满以为阿菊会玩上几天的。

她拉着阿菊的手、扯着她的衣襟小声说:“你就玩几天吧,又没有关系,舅舅、舅母不会不答应的。”

“不,我不在你家玩了,我要回家了。你看天都快黑了。”阿菊说着,抬起脚就往外走。

“可是,可是,”苏西绝望地说,“你总得跟我爷爷、奶奶或是爸爸、妈妈说一声吧。他们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不会着急吗?”

“不了,天已经很晚了,再不回去,天就黑了。”阿菊说。

“你就留下来陪陪我不行吗?”苏西显得很沮丧、很失落。

“要不,你跟一起回去吧!到我家去玩吧!”看见苏西失魂落魄的样子,阿菊突然出了个主意。

苏西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不绝,然而她马上就释然了。

“好,我跟你一起去。”说过这句话,她感觉如释重负。

姊妹二人从花园出发,沿着阆南桥的田间小道,迈着小碎步轻快地朝何家梁走去。

太阳一直在西落,她们也沿着西去的路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好像她们在广袤的大地上变成了两只丁点小的黄莺鸟似的,不知疲倦地追逐着火红的太阳向西飞去。夕阳在阆南桥的田间小道、车去车回的大马路上抹上了一片桔黄色的绚丽的斜晖,红通通的、金灿灿的。她们长长短短、瘦瘦削削的影子,在这些红通通的、金灿灿的夕阳中一掠而过,就像两片随风抖落的轻盈的花瓣漂浮在霞光灿烂的湖面上。

马路上行人已经不多了。拖拉车,突突突;自行车,叮铃铃。偶有汽车开过,气势嚣张地鸣一声汽笛,两个孩子马上跳到马路边,一脸谨慎地看着它从身边快速地一掠而过。

暮色苍然,雾气在远方凝结成为淡蓝色的烟。马路两边的人家,其盖满青黑瓦片的屋顶上,袅袅娜娜的已经有雪白的炊烟缓缓升起。有狗的人家,狗就在人家的院子里跑来跑去。一个头上扎了青布头巾、面容慈祥、弯着腰收拾一簸箕青绿色的蚕豆的老太太,一抬眼瞧见两姊妹,忽然说:“哟,这是谁家的孩子啊,这么晚了,怎么都不回家?就不怕被坏人抱走了吗?”

两姊妹心中一愣。

苏西突然害怕起来,她哭丧着脸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她的意思是回花园,毕竟她们现在所在的位置距离花园还是最近的。

“碰见坏人就遭了。”接着又把声音放得很低,“我听说有人专门拐卖小孩,把小孩子打晕,装在麻布口袋里,挖了心脏卖钱。”

然后她又讲起从阿春、阿勤以及罗家姊妹那里听来的鬼故事。说什么鬼来了,不要怕,你若怕了,鬼就更嚣张了;又说晚上外出,一定要揣点带红的东西,红衣服、红手帕、学校里发的红领巾也行。因为鬼是怕红的。再有就是把手指咬破,将手指上的血,血淋淋地朝着鬼甩过去……鬼怕血怕得要命。

阿菊的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她显然是被吓着了。不过她想要回到自己的家中去,好比栖息在何家梁大树上的鸟儿,天黑了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巢垒里一个样,这种念头一直支撑着她,所以她还是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回家,我们走快点吧!”

苏西说:“我走不动了,我的脚走麻了”。

阿菊就说:“那我来背你吧”。

“还是不要吧,你只比我大一岁,怎么背得动我呢?”

“没关系,我先背你一会儿,你能走了就再走吧。”

年仅四岁的阿菊就背着仅仅比她小一岁的苏西小心翼翼地朝何家梁走。

这样走了一会儿,苏西心里很是忐忑不安,就从阿菊的背上下来了,两姊妹就又奔又跑地朝何家梁赶,因为天色已经很晚了嘛。

姊妹二人翻上何家梁,从何家梁沿山而长的茂密的竹子中像两只水泡冒了出来。这些竹子一年四季都是郁郁葱葱的,竹林里大块的、小块的石头湿漉漉的、绿茵茵地生了一层毛茸茸的青苔。竹林里绿森森的,也是凉幽幽的。

阿树又惊又喜。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罩衫,腰间系了根齐膝盖长的围裙,弯着腰眯着眼睛站在屋檐底下正拨弄着一袋刚刚用石磨磨好的糯米粉。这些又细又软的糯米粉,预备在大新年吃汤圆用的。

她把米浆倒在一块雪白透明、有极细细孔的大纱布上。纱布被倒吊起四只角,高高地拴在四根木棍上,四根木棍采用铰链连接可以前后左右摇晃,铰链的顶端则悬掉在屋檐下的一根木椽子上。大纱布的下面用一只大水桶接着,水桶里有半桶乳白色的米浆,不断有浑浊的水从纱布里漏出来,然后啪得一声滴落到晃荡荡的水桶里。

这其实是一套农家做豆腐用的家当,阿树找村上人家借来用的。苏西家没有人做豆腐,阿树的儿子女儿也没有人做过豆腐的,苏西没见过,自然不认得。

“外婆,”苏西喊道。

“哟,小西西啊,你怎么就来了呢?快进屋里玩吧。”阿树摇荡着纱袋说。

苏西并没有进屋,她觉得阿树做米粉很有意思,便站在她旁边瞧着。而且她觉得,既然有米粉了,那么晚上是不是就有汤圆吃了。她盼过年盼得实在太久了。

阿树把大布袋从吊着的四根木棍上取下来,又把这副豆腐行头从房梁上卸下来,用根绳子把大布袋勒得紧紧的,再在大布袋上压了一块大石磨。做完这些,她长长松了口气,伸了伸胳膊、扭了扭腰说:“走吧,进屋吧。”

她那灰白的头发与屋檐下苍白的暮色渐渐揉合成一片,淡蓝色的雾气浮动在淡蓝的天空下,那片屋檐似乎被蒙上了一种快活的纯真的童话色彩,苏西又想起了石磨下压着的圆圆的汤圆了。

那天晚上,阿树并没有做汤圆,苏西心里稍稍有些失望。

阿树点了一盏煤油灯,灯光桔黄、昏暗,火苗突突突地跳动,笼罩在广袤漫长冬夜中的狭小屋子里便有了些许温暖、希望和光明。

吃完饭,一家子都凑在灯火前讲闲话。

阿树和媳妇阿素就就着灯火做针线活,她们在纳鞋底。极粗的针,在头皮间挠挠,朝鞋底一扎,顶针在手指间闪闪发光。针鼻顶在顶针上,针头则从鞋底的另一面冒了出来;当一根针的大部分身子都差不多冒出来时,就伸了手来拔,连针带线一起拔了出来;当一大段极粗的麻线都被拉出来了,就使劲地将针脚拉结实。而那鞋底上,已经扎了许多这样的针脚了,远远望去,仿佛一大块面饼上撒了一把淡黄色的细芝麻。

苏西越来越不安了,她在走下何家梁叫了阿树一声外婆时,心里就开始后悔,因为她像她表姐阿菊一样,想要回家了。

天色越来越暗,越来越黑,她这种不安就越来越强烈。她特别想回家,想花园里的煤油灯,想花园里的狗,想阿秀做的红苕稀饭,想阿鉴唱的王二小。想到阿会可能会骂她、打她,但是打她、骂她也没有关系,她还是想要回去。

当阿树问她:“西西,你到外婆家来,你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知道吗?”

她简直都要哭出声来了。但她还是撒了个谎:“他们知道的。”

她怪自己任性,不该这么轻率地跟着阿菊到何家梁来。要是在白天,要是天还亮着,她就是跑也要跑回家去,她亲爱的家啊。跑到阿秀的屋子里,一头栽进她慈祥温暖的怀抱中,当她的粗糙的双手抚摸着她的小脑袋时,再大的恐惧和不安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现在天黑得透透的,伸手不见五指的,路那么远,路上还可能飘着各式各样的鬼魅,它们专门捕捉喜欢走夜路的小孩子。她一个孩子,怎么敢往家里跑呢?要是阿秀在就好了,阿秀诚心诚意地念几句“阿迷陀佛”,妖魔鬼怪就躲得远远的了。阿鉴在身边也好,阿鉴会讲故事,会唱几段川剧,他那瘦小甚至微驼的身子骨透露出一种异常阳光、坚定、神圣不可侵犯的、具有强大震摄力的刚毅气质,其中仿佛蕴藏着某种看不见的力量似的,妖魔鬼怪远在十里八里就浑身瑟瑟发抖的,哪里敢大着胆子靠近呢?

苏西忽然怯生生地开口说话了:“外婆,我要回家。”

阿树、阿素、阿志舅舅都诧异地抬起了头。

“天这么黑了,怎么回家去?明天再回去吧!”阿树放下针线,摸了摸苏西的头。

阿素舅母有一副火匣子性格,她是刚娶的新媳妇。虽然过门还不足半年,但是骨质里早已没有了新媳妇的羞涩和矜持。她一双水养的黑眼珠子瞅着苏西看着,大嗓门地笑嘻嘻地说道:“怎么,才来一个晚上就要走了?当真是二舅母二舅舅家里穷得待不了客人了?”

苏西一点都不喜欢她的幽默,要在平时,她还怪难为情的,但是现在她心里很着急,觉得她的话很过分、很讨厌。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苏西突然大哭起来,一哭就泄斯底里,想想一家人阿鉴、阿秀、阿勇、阿会、阿娟都呆在家里好好,唯独她一个孤苦伶丁的仿佛被抛弃了一般,就越发伤心了。

这一哭就越发没法子收拾。

“哦,哦!”阿树慈爱地看着她,仿佛想起了什么。放下针线站了起来,就着微弱的灯光在一只齐人高的大石缸里摸索着什么。这种大石缸在那个年代的农村人家非常常见,农家用来装收割好的稻子、麦子、高粱、玉米的,磨好的大米、面粉、玉米粉也用布袋子装好了放在里。上面盖一个巨大的圆匾,圆匾上再放置了簸箕、背篓、擀面杖等物,压得结结实实的,以防耗子来糟蹋粮食。

阿树眯着眼睛摸了半天,摸出来四五粒大红枣。这枣子是她在古城药铺抓药时,药铺里的伙计叮嘱她买来做药引子的。阿树把大红枣握在拳头里看了看,又把拳头舒展开给苏西看:“瞧,这是什么?别伤心了,明早就回去,明早叫你舅舅送你回去。瞧,这枣子多红,味道一定很甜,吃吧。”爱惜地瞧瞧苏西,又把枣子放在苏西的手心里。

苏西瞧瞧外婆、瞧瞧手中的大枣,又瞧瞧这个灯光摇曳的、寒冷、清贫而又简陋的屋子,觉得这里既陌生又熟悉。每逢过年过节,阿勇阿会都会带着她到阿树家美美地玩上一天。大人们吃肉喝酒,小孩们儿就跑到阿树家院门口的一条小沟渠里翻石头、捉鱼、抓螃蟹。玩得累了,就跑回阿树家,灌上一大碗白糖开水再接着玩儿,很是过瘾儿。

尽管玩得很开心,但是一到黄昏,苏西就必然吵着嚷着要回家,阿勇阿会想要多耽搁半刻简直是不可能的。她哪有像这样孤零零一个人呆在外头不回家的?她心中的悲哀和无助远远超过了几粒大枣带给她的甜蜜和安慰,她握着枣子并不吃,依然泪如雨下。

“别哭了,别哭了。来,舅舅抱抱,舅舅抱一抱就好了。”阿志舅舅就将苏西抱了起来。舅舅有粗壮的胳膊、宽广的胸怀,在舅舅的怀抱里呆着很舒服;舅舅的背脊也很坚挺结实,在舅舅的背脊上爬着也很安逸踏实。舅舅抱着苏西在夜色浓郁的院子里走来走去。

忽然从黑沉沉的何家梁的夜空中传来一个人沙哑的、高亢的呼喊声。声音穿透冬夜的寒冷,掺杂着沙沙沙的风声以及树枝摇晃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听来不怎么真切。但是苏西却分明听清楚了。

“西西,西西!”

“西西,西西!”

这声音如此亲切熟悉。像是荒原上的狼在月圆之夜,对月长嚎,呼唤自己亲爱的同伴或是心爱的孩子,深沉,深情,温暖,温馨,充满绵绵不尽的眷念和似水柔情。苏西的一颗心突然怦怦地剧烈地跳动了起来。是了,这是阿鉴的声音,是阿鉴来找她了,找到外婆家里来了,太好了,马上就可以回家了。仿佛被命运的獠牙逼迫到了悬崖峭壁上的鹿儿、突然生出了一双可以展翅而飞的翅膀,她绝望的心忽然燃烧起了一种强烈的希望。

“爷爷,我在这里,我在外婆家,”她兴奋地大喊大叫。

接着她又急切地对阿志说:“是爷爷,是爷爷在喊我回家,就在何家梁上面,快把我送回去吧!”

可是阿志什么都没有听见。

“没有啊,你爷爷根本就没有来啊,这么晚了,你爷爷怎么会来呢?”

“你听嘛,听嘛!”苏西伸出一只手,固执地朝黑洞洞的何家梁指去,“就在上面,分明是爷爷在喊‘西西、西西’。”

阿志摇了摇头,依然什么都没有听见。

漆黑的夜里、沙沙沙的风声里,“西西、西西”的喊声依然一声紧似一声,苏西也扯着嗓子一声接一声地回答着“唉”“唉”“唉”。但是,但是,舅舅什么都没有听见!但是,但是,他们什么都没有听见!

苏西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怒不可遏。她在阿志的怀抱里又踢又撞、又哭又闹,她要挣脱一切阻拦她回家的力量,她要到阿鉴那里去,她要回到花园里去。这里的一切,一切的贫穷、闭塞、简陋、卑微,让她一刻也不能忍受,她颓丧到了极点。她将如何度过这个漫漫长夜?一个人,孤零零的,像一片随风飘逝的树叶。她的梦里,是否全是一些飘来飘去的鬼魂?她的腋下能否生出一双翅膀,关键时刻托举着她腾空而起,让她快速逃避鬼魂尖锐利爪的可怕攫取呢?

她痛哭流涕,捶胸蹈足,但是她啊,她也无可奈何。她渺小得就像她小小的身子投射到昏暗墙壁上的小小的影子,哆嗦着,颤抖着,茕茕孑孑,不盈一掬。

好歹这件离家出走的事总有结束的时候。冬天的夜再长,但是夜黑很快就会过去。黑夜一过去,白天就带着信任和希望如期而至。第二天早上,当太阳升上何家梁的宝座,庄严巡视它在何家梁上的山山水水时,它那温暖、明亮、充满快活、生命气息的金色的光,透过阿树纸糊的、塑料油纸蒙的窗格子,照进苏西温暖的小被窝时,苏西简直不想从被窝里爬出来。天已经亮了,她心里的不安踏实了,早一点回家、晚一点回家有什么关系呢?

阿志舅舅就忠实地履行他的诺言,亲自送苏西回家。他背了一只大背篓,他让苏西在背篓里藏着。

“到时,突然从背篓里窜出来,吓他们一跳,多有趣。”他哈哈笑着。

“嗯!”苏西此时的心情与前一天夜里又大不相同。她现在不急着回家了,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摆在她眼前,第一,她消失了一个晚上,尽管是在外婆家,还是怪难为情的;第二,阿秀他们恐怕找了她一个晚上,阿秀她是不怕的,阿鉴、阿勇也不会拿她怎么样。但是阿会就难说了,恐怕要大动干戈。所以阿志叫她藏起来,这个办法极好。

“放心好了,我就站在你的旁边,不会让你妈打你的。”阿志像是看透了她了心思,大声说。

她就心安理得地钻到背篓里去了。

阿会竟然不在家,阿勇、阿鉴也不在,家里只有阿秀在。

阿志把背篓轻轻地从背上卸下来,蹲在背篓里的苏西像一根葱一样冒了出来。阿志笑嘻嘻地对阿秀说:“瞧,在这里啊!”

迎接苏西的依然是阿秀那张衰老慈祥亲切和蔼的面孔。苏西怪不好意思地从背篓里爬出来,她把握在手里的大红枣拿给阿秀看:“瞧,外婆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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