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蚊子是一对天生的宿敌,我相信,我们之间存在着今生前世、前世今生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从小我就立志打蚊子。因为我没有远大的志向。我的烫了卷发、穿了咯噔咯噔高跟鞋的班主任问我:“娃子,谈谈你的志向,你长大了想当什么?”
我当时还不知道志向是什么,我想想夏天的傍晚在老屋洒满血红夕阳的门槛前黑压压乱飞的蚊子,我就脱口而出:“我要打蚊子。”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为什么呢?”女教师依旧一脸笑盈盈,“为什么要打蚊子呢?”
“因为它们老是钻进蚊帐,咬得我没法入睡。”
一班孩子笑得更加厉害了,有的甚至捂住肚子,差点笑岔了气。
看着他们那一张张快乐而又开心的笑脸,我那卑微的心立即就萌生出一种强大的信念:“绝对不轻易放弃我打蚊子的志向。”
在打蚊子这件事上,我的奶奶是我最初的启蒙者。已经八十出头的奶奶,满脸龙钟的皱纹,花白的头发非常整齐地梳在脑后。她的两只手已经干枯,两条腿颤颤微微的,根本无法追着蚊子满屋子跑。她唯一的做法就是等蚊子歇在蚊帐里后,再举了煤油灯一只一只地烧。
蹲在她的身后,黑暗中我一声不吭。微弱的灯光将她的脸照得既昏黄又朦胧,整个蚊帐里都是她摇摇晃晃的身影。这些摇晃的身影施展出一种说不出的魔力,将蚊子一只只地定格在打满布丁的蚊帐上。蚊子一动不动,非常淡定或者说镇定地叮住蚊帐上,然后等着一团热烈燃烧的火焰来把自己惨烈烧死,发出吱吱吱的声音。整个蚊帐内弥漫着一种烧焦了的罪恶的肉香。
我的父亲事实上也是打蚊子的高手。他个子不高,但手脚异常麻利。他那宽厚的肩膀非常轻松地背起了一桶兑了水的敌敌畏。右手按住机关,左手握住喷雾器的喷嘴满屋子乱喷。
这是一场非常细密的农药雨,也是一场非常曼妙的蚊子雨。简直大快人心。
我看见蚊子像一只只断了线的风筝,纷纷扬扬地从半空中掉落下来。它们像喝醉了酒,偏偏摇摇,又像是失去了信号的飞机,摇摇晃晃。一分钟前,它们还是飞行高手,人人架驶着战斗机,气势汹汹地盘旋着,轰炸着,俯冲着。一分钟后,这些有着精密装备的战斗机都纷纷失事了,飞行员来不及跳伞,就统统机毁人亡。
血红的斜阳中,它们邪恶地飞舞着,邪恶地舞动着血红的斜阳,我的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也被红色的斜阳映得红通通的。
衍袭奶奶和父亲的衣钵,我也非常喜欢打蚊子。我非常滑稽地挥舞着小手,张牙舞爪地像只螃蟹,两只又短又肥的小脚蹒跚地跳跃着,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只上窜下跳的跳蚤。紧跟着我的圆胳膊白腿款款飞舞的蚊子,乐得简直要笑出声来。它们对我既白净又鲜嫩的胳膊和腿既赞叹不已又欣喜若狂。
我打蚊子的招式并不多,总得来说归结为拍。
我全神贯注地盯住一只蚊子,屏住气息来到它的身边。我像一个精神世界非常纯真的革命战士,为了胜利早一天到来,不惜弯着腰、弓着背,在地板在爬,在床上匍匐前进,我终于来到蚊子的身旁了。我从背后突然展开袭击,我伸出两只手,做出一个巴掌的手势。只听啪的一声,我的左手打了右手一巴掌,我的右手打了左手一巴掌,我的手掌之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是在为蚊子的生命的绝唱做出最激越的喝彩。
我相信蚊子是一种进化中的动物,是一种非常聪明的昆虫世界中的精灵。我们非常自然地站在了自己的堡垒内,非常泾渭分明地成了对立的敌人,水火不容。它们很聪明,也非常狡猾。它们无时无刻不在研究战斗策略,以期摘取最大的战斗果实。
一棵战斗的树屹立在我们之间,枝繁叶茂、开花结果,郁郁葱葱的枝干结满了硕大的战斗果实,有的是我的,有的是蚊子的。
我的对头,强壮而又肥大的蚊子并不会歇在我的手掌心,它们总是趁我不注意之时歇在我的无法让裙子彻底笼罩的腿上,或是暴露在空气中的白净而又光滑的脚上,前腿、后腿、大腿、小腿、脚背脚面、脚踝脚趾……但凡能够插入吸血管,蚊子的六只细脚总能轻轻松松地放下去。
蚊子嗡嗡嗡地叫着,但是我的腿、我的脚却根本听不见,或者说对这种挑战、这种宣战根本视而不见。于是蚊子就乘兴进攻。我想我的腿、我暴露在夜色中的脚,一定是它们雄纠纠气昂昂要征服的战场。我腿上的毛在抗议,我脚上的脚趾盖发出一种冷漠的藐视,但是蚊子对这种抗议和藐视也一律视而不见。
当我发现一只蚊子在对我发起进攻或者说挑战时,它的肚子里已经吸了一口血。我的血。我屏住呼吸,弯下腰来,举起巴掌。蚊子像一个真正的书呆子,正沉浸在无边的书海里,又像一个痴情的恋人,一头扎入爱的海洋,便永远不愿再浮出水面。它沉浸在如此又甜又美的甘露中,贪婪地喝着,痴痴地吮着,轻手轻脚。脚如此之纤细,简直就像大师笔下传神入画的线条;翅膀如此轻盈,简直就像是剪了两片风装上去的;漆黑而又苗条的身子,仿佛用楚灵王的腰带束缚而成的;而这腰带更是妙不可言,一截黑,一截白,一截白,一截黑,花花白白的。瞧,蚊子穿了一件多么精神、甚至可以说多么得体的漂亮外衣啊。
我心里暗暗称奇,甚至可以说大吃一惊。兵法云: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打了这么多年的蚊子,我竟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宿敌,我将要对付的对手竟然长得如此英武不凡、或者说一表人材。我若是蚊子先生,则必然娶这样的蚊子小姐,终身不渝;我若是蚊子小姐,必然专寻这样的蚊子先生嫁,此情此意,天地可鉴。
我的敌人很聪明,并不是一般的庸俗无能之辈。我的老师教育我们说:“不要仇恨自己的对手,对手才是你们真正的朋友。只有在对手的鞭策下,战胜了对手,你们才能真真正正地强大起来。”
我的老师说完这些话,总是身体力行地向我们实践这些话。我的小小的手指头上总是留满了她毫不留情挥过来的鞭痕,我的并不宽广的额头上也烙印一样烙下了她劈头盖脸的责骂和咚咚咚的木鱼般的敲击。
我并不仇恨我的教师,因为在她的教鞭、责骂和敲击的鞭策下,我非常坚强地成长起来了。我甚至长得比她还要高大、还要年轻,所以我应该暗地里感谢她。
所以我并不仇恨蚊子,它们只是我的宿敌,我对它们只有打得兴奋,并没有海一样的深仇大恨。
它们很懂得避其锋锐、先攻弱小的道理,它们总是从我的后方进攻。或者是肩膀、或者是后背,我的双手对这种盲区总是鞭长莫及、毫无办法。它们像是偷袭成功的土匪,悄无声息地来,痛痛快快地喝,然后又潇潇洒洒地走。我的怒不可遏的巴掌,像只被掐了头的苍蝇,一阵乱拍,那巴掌沉重的程度顶多只能帮肩膀或是后背瘙瘙痒。蚊子驾驶着直升机背对着我的后背悠悠然地飞过,一片雪白的灯光中留下了它们纤细的身影以及一长串胜利的凯歌。
我对于那种敢于在我眼前飞过、甚至胆敢歇在我的脸蛋上的蚊子有一种天然的敬佩。这种感觉类似于英雄与英雄间的惺惺相惜。君子之交淡如水,英雄之争则互相怜惜。恨不得吃掉对方,却又互相感激,因为对方的存在,才能更加充分地彰显自身的存在价值。在对手的身上,英雄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对手就是另一个自己的幻影,谁能不爱自己呢?对于与自己如此相似、将自己逼迫到将要发疯、发狂绝境的对手,谁能不爱呢?
所以我对这种胆大包天、心比天高的蚊子天生有一种怜惜的感情。
喜好喝血、喜好我鲜嫩皮肤的蚊子对我想必也怀抱着如此英雄恰逢敌手的喜悦之情。
包裹一切阴谋诡计的黑暗中,我和蚊子斗智斗勇、斗计斗谋。我很狡猾,我假装睡着,我闭上眼睛,秉住呼吸,装着一动不动。然而我却悄悄地将我的巴掌放在枕头边,只要我的敌人胆敢靠近我的脸蛋以及脸蛋以外的面孔,我必然一个巴掌拍下去。
我把腿和身子都裹得紧紧的,只露出胳膊和面孔。这种暴露在空气中的光滑的皮肤,具有一种甘美的脂粉气息,散发出一种令人难以拒绝的欲望的诱惑。我的白净的胳膊、滑嫩的面孔在黑暗中散发出一种熠熠的光辉,一种让世间万物无法抗拒的美杜莎的脸一般的魔力,即使永远变成无法说话、没有思想的石头,也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一眼她那摄魂勾魄的妖媚。
然而令我惊异的是,蚊子比我想象得还要聪明得多。它们是真正的智多星、活孔明。在我的两个立方的蚊帐内,它们是具有一腔闲情逸致的闲云野鹤,它们似乎并不是为肚子而来,它们唯一的目的仅仅是游山玩水。游厌了,玩累了,顺便再饱食饱餐一顿,食、色,性也,世人尚且如此,何况蚊子乎?
它们在蚊帐里飞来飞去,侥有兴致地欣赏着蚊帐里的无限春色,拍拍翅膀,弯弯腿脚,叮在某一处,歇息一会儿;然后又高高地昂起脑袋高飞。嗡嗡嗡的,对蚊帐里高高耸起的无限春光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大有豪杰士人面对着锦绣河山突然萌生出一种指点江山、吞吐宇宙的豪迈情怀。
我像一个卑鄙小人,静静地伏卧在凉席上。我等待着,等待着,犹如一个痴情的女人,痴痴地等待着我远行的情人。春草已碧,夏荷已圆,秋雁又去,冬梅又至……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彻。然而那个人、那只蚊子就是不来。
他来了,他终于来了,他唱着歌儿,骑着快马,踏着一片瑰丽的春色欢呼雀跃地来了。
我欣喜若狂,却如羞涩的处女,假装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他春风得意,他兴趣勃勃,他察言观色,他投石问路。他一脸喜色地飞向了我的额头,然后又大张旗鼓地飞向了我的脸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它就像一个性情无常的浪荡公子,仿佛要歇息下来了,却又忽地举起翅膀高高飞起。
与蚊子的这一场心与智的较量中,我显然占了下风。我输得心服口服,败得一塌糊涂。我悄悄举起手,狠命地拍了下去,非常耻辱地,我的脸就挨了一巴掌。我的蚊子非常灵巧地逃跑了,就像一个新婚前夕巧妙逃走的新娘子。漆黑的夜里,它轻盈地像一阵风,快捷得像一场海市蜃楼,稍纵即逝。
更多的蚊子躲在蚊帐之外,哈哈大笑,作壁上观,仿佛大观园里的丫头,因为刘姥姥的一句“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正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打蚊子,最原始的方法莫过于用巴掌拍。只要蚊子歇在腿上、脚上、手上、胳膊上,一律一巴掌拍去,这是自我防卫。如果要主动出击,则可以用苍蝇拍、电蚊拍,甚至纸板、鞋板、书本……但凡平的、扁的,管它圆的、方的,只要是一个物件,只要称心称手,皆可以胡乱一用。我好比拥有一头乱糟糟长发的披头散发的原始人,我手持武器凶神恶煞地追逐那些可怜的猎物。雪白的墙壁上,我的阴暗的影子一会儿扑上去,一会儿落下来,像潮水一样涨涨落落,像蝴蝶一样翩翩起舞。又像一只巨大的蚊子,跌入了一片空荡荡的被雪白的灯光照得洞彻光明的海水里,跌跌撞撞、摇摇摆摆,挣扎着,搏斗着,呼喊着,饮泣着。
我的墙壁就是我的凯旋门,我的墙壁上留下了一幅幅精妙绝伦的画。刹时间,我仿佛回到了5000年前,在埃塞俄比亚,在东非肯尼亚,我用我的双手亲手画下了一幅幅令后世惊叹不已的壁画。每一只蚊子都是一幅画。我总是瞅准蚊子歇在墙壁上的时机,一个冷不防凑上去。一巴掌,一苍蝇拍,一鞋底,瞬间一只蚊子便永远地留在墙壁上了。
我觉得蚊子死去的姿势非常优美,有的浓缩成一点,仿佛它对生命的诠释是:生命的精华就应该浓缩成一点。有的大大咧咧,舒展成一只大大的蚊子,蚊子脚、蚊子肚子上的浓墨重粉都沾在墙壁上了。了无痕迹的腿,黑白分明的肚子,这种蚊子似乎是有大智慧的。它的人生是舒展的人生,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蚊过则留形。它尽可能将自己舒展到最大,然后以这种包容生命的姿势来拥抱死亡,给了死亡如此一个热烈的拥抱。这样的蚊子是视死如归的,是将死当做一首歌来吟唱的。
有的蚊子以身体作画,仿佛有的作家用身体写作,即便死去了,也不愿意从墙壁上掉落下来,这种蚊子为是艺术而生的,即便为艺术而献身也在所不惜。
有的蚊子在苍蝇拍拍下来的那一瞬间,便晃悠悠地从半空中坠落下来,犹如一只流连花间的蝴蝶。身子虽然从空中落了下来,但是影子却永远地留在了墙壁上。触须根根可数,长脚纤细如画,花白的肚子似乎还在呼吸,轻薄的翅膀似乎正挽着风儿飞舞,只是那极细长的吸管再也看不见了。墙壁上的影子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国的天使,美丽轻柔,栩栩如生。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生命虽然已经结束,飞翔的姿势却永远定格。但是我的墙壁上的画卷却在无休止地波澜壮阔地延伸着。一只只精灵以墙壁为画布,在另一个平和、美丽的世界里翩翩起舞、快乐飞翔。这是一片真正的壁画。在这一幅画壁中,蚊子成群结队地飞翔,以一种绝不类同的姿态,以一种不卑不亢的气度。飞着飞着,飞累了,就轻轻地攀住画壁的一角歇息歇息,伸伸胳膊,踢踢腿,其中的一只还摇晃着脑袋努力朝墙壁外飞呢。
某一天,一片风急煞煞地朝着我的墙壁吹来。这是深秋的寒风,寒冷得天地之间瞬间就沉寂了下来。我的墙壁轰然倒塌,墙壁上的蚊子的踪影瞬间也烟消云散,就像父亲当年手持喷雾器喷洒农药一个样。耳根之间忽然清净下来,眼前只有一片迷离的云烟。悲凉的秋风中,荒凉的夜色里,我忽然有了一种英雄末路、天下再无匹敌的孤独感。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半梦半醒之中,我的孤独恰如一只逾冬的蚊子,嗡嗡嗡地悲泣于午夜梦回的耳边,挥之不去,拂之又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