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蚕豆在春天,种蚕豆却在冬天。
扛一把锄头,拎一篮豆种,当然事先还得准备好猪粪牛粪。种的时候,先挖好坑,坡上,田埂上皆可。一锄头下去,便有一个坑。将已经松软的土稍稍刨开一点,扔一大把粪,扔两颗蚕豆,再将松动的土轻轻刨上就可以了。小的时候,这丢豆子的活,就落在了我和妹妹的肩上,都兴致勃勃地拎了篮子,跟在大人的后面。大人走一步,我们紧跟一步;大人挖一个坑,我们扔两颗豆,庄严肃穆得如同大人物干大事一般。职业并不分贵贱。如果没有此时寒风下的辛苦劳作,何来诸君富丽堂皇酒桌上的美味佳肴?一不伤天害理,二不强取豪夺,这种正在进行着的朴实艰辛的劳作,或者正是人生价值的最高体现。
种完了豆,自然别忘了浇水,每个坑都要浇,浇完就可以安枕无忧。因为蚕豆仅仅只需吸收空气中的氮肥就可以健壮生长,并不需要施太多的肥,花特别的工夫。从这点来说,相比其它农作物而言,种蚕豆确有一种结网坐收渔利的一劳永逸的舒适了。
农历二月二,正是龙抬头的日子。此时,蚕豆便开始开花了。并不很香,但形状奇特,若蝴蝶状。如有风来就更妙了。花微微地在叶间颤动,似乎这些蝴蝶在拍动着翅膀飞舞,不知是迷恋春色刚刚飞来,还是歇息的时间太长了,正准备飞走呢。
小时候的玩具,多半是自己亲手做的。能做玩具的材料应有尽有。天上掉下来的鸟儿的羽毛,地上随处可捡到的石子,甚至雨后路上成堆成堆的烂泥,都是我们眼中奇特的玩具。不花一分钱,不浪费一寸光阴,天地万物任我取之,天地之间,任我游戏。如果天与地想什么时候带走我,亦无所谓喜无所谓悲。想达摩祖师的超脱,佛祖菩提树下的顿悟,也不过如此吧。
蚕豆花要结蚕豆,不能随便采来玩耍,但蚕豆叶采几片来玩玩并不过分。脏兮兮的小手伸向蚕豆苗,摘了最大最肥的叶片。将叶尖在拇指和食指之间轻轻地柔搓着,然后放入嘴中一吮,一个透亮的气泡便应运而生。用手指头将泡内的空气挤掉,再放入口中吮着。气泡儿瞬间变大了,再取出来,再挤掉空气……如此几番。直到将整片绿叶做成一个大气泡为止。当然挤的时候必须很小心很小心,否则气泡破了,就只得重新采摘叶片重新制作做了。
花事消歇,有花的地方,都长出了一条条细细的豆角,碧玉色的。渐渐地变宽了,渐渐地饱满了,变成了蚕豆角的形状。一左一右,一上一下结在豆秸上,犹如古时孩童挽在脑际的两个一摇一晃的羊角辫。大的豆角内有三四颗豆子,小的却只有一粒,都不作声息地藏在豆角中,暗暗地生长着,喜气洋洋地生长着,只等着播种的人们兴高采烈地将它们采下来。
记忆中过了小满,才开始收蚕豆。家家户户都用扁担挑着,用夹背背着,从山坡上,从田埂里背了回来。那种用夹背背的最为骇人。茂盛的蚕豆秸铺天盖地地扎了一大捆,虽然不一定很重,但从形状上看来,无疑于一座大山。人呆在中间,小小的一点,弯着腰走着,仿佛神通广大的精怪正在担山赶月。用扁担挑着的,也不能说不辛苦。不停地将扁担从左肩换到右肩,再由右肩换到左肩,似乎轻松了些,事实上,哪边肩膀上的重量不是一样的?日子就这样挑在肩上,扁担的一头挑着昨天,扁担的另一头挑着明天。而今天呢?今天不就是那个走在担子中间的甩着胳膊、抹着汗在毒辣的太阳下着急赶路的浑身黝黑的人吗?
蚕豆的吃法,从前知道的只有两种,要么晒干了,放在锅里爆炒,吃干蚕豆;要么加些水,烧熟了,烧烂了,再拌了油盐酱醋吃凉拌蚕豆。干蚕豆,又硬又脆,普通人诸如小孩老人不易吃,容易崩了牙。但凉拌蚕豆却是老少咸宜。特别在大夏天的晚上,一家人忙完了一天的农活,聚在庭院中,或赏星空,或看电视,摇着蒲扇,快快乐乐安安心心地吃一顿饭,吃一大碗蚕豆,这对于平时以咸菜稀饭度日的贫苦民众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了。
后来发现蚕豆的吃法竟然有很多种。光是超市卖的就不胜枚举。怪味蚕豆、香辣豆、五香豆……还有鲁迅讲的因孔乙己而出了名的茴香豆。上中专的时候,我们经常携一包怪味豆,躺在床上边翻书边嚼着。书有三味,豆有怪味;书味无穷,豆味亦悠长。但这个时候,往往会有碎渣掉在床上,甚至脖颈中,痒酥酥的,油腻腻的,令人懊恼不已。
无锡人吃豆更是奢侈。将新鲜的蚕豆一粒粒剥了,洗净,放在油锅中爆炒。起锅的时候,除了放佐料,还必需放葱。像是嫌蚕豆不够青翠,点缀几点葱花,用以彰显自己的审美文化。这样的蚕豆相当嫩,入口即化,简直可以说嫩得只剩下一包水。吃到嘴中,略有蚕豆味,并没有满口豆沙翻滚的口感。他们吃蚕豆多半还要褪壳,往往一顿饭吃下来,一桌子都堆得满满的,犹如千军万马同时卸了铠甲,一片狼籍不堪。
忽然记起很小的时候,在老屋的后院烤蚕豆的事。父亲拿了一根竹签穿了一串蚕豆,放在火上烤着,烤得表皮发黑。没有放盐,没有放油,仅一股清香味儿迎面扑来。我贪婪地接过了,热滚滚地就放入了嘴中。
父亲的微笑却一直沉淀在我的记忆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