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并不明白抄手为何物。顾词思义,只会联想到武侠小说中的彪形大汉,抄着手立在众英雄面前,一副大大咧咧、恃才傲物的样子。中国人讲究君子风度,待人接物无不恭敬谦顺。遇见陌生人或者长辈,总是微微躬下腰,两手抱拳放在胸前,以示相见恨晚或者后会有期。如果有人抄着一双手立于众人跟前,必然会遭人垢病,说这人没有教养……
这就是抄手了。
然而在四川,抄手不过是一种小吃,一种类似饺子、馄饨的面食。因为非常普通,既能登大雅之堂,又能入俚俗小巷,所以并没有特别赏心悦耳的名字。抄手这个名字仅仅只状其形。做法也和馄饨、饺子一样,不过饺子用的是圆皮,而馄饨、抄手用的是方皮。当然馅可以千差万别,但实质都一样,有皮有馅,放在汤锅里一煮就可以食用了。
小的时候,家境贫寒,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莫过于过年。四川人过春节并没有北方人非得吃饺子的习惯。农村人忙着农活,白天劳累了一天,晚上更愿意早些安睡。平时家里吃的最多的是稀饭,有时嫌稀饭也麻烦,就干脆煮面条来吃。而吃抄手,又要剁肉,又要擀皮,就更麻烦了。因此平常人家平常若是吃上一顿抄手无疑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
幸运的是奶奶非常健康,分担了不少家务活儿,而她又是一个擅长做美食的专家。所以一有时间,她就变着花样做一些馒头、包子给我们吃。而能够吃到抄手,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不用说更是一种天大的美事了。
首先得选馅儿。农村人不易吃到抄手,馅也自然难得用新鲜的猪肉,用的都是熬干了猪油的油渣,再加上一大把葱。当然馅儿里也会撒上盐、味精、花椒粉来调味。所以虽然仅仅只是油渣做的馅儿,但味道却也极美的。
皮也是自己做的。那个时候,家家户户吃的米面,都是自己亲手栽种的。顶着烈日在田地里播种着,冒着狂风在地里收割着。学校里都有忙假,我和妹妹有时也到地里帮忙。背一个小小的背篓,将一篓篓的麦穗背回家。麦子的芒刺刺到了脖子里,被太阳炙烤着,被汗水浸渍着,又痒又痛。一番亲身经历之后,更懂得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四句古诗所包含的艰辛和酸楚。所以只要碗中有一粒米,一根面条,无不吃得一干二净。
那个时候,城市没有糟到污染,农村更是一望无际的辽阔。天南地北吹来的都是非常纯正的纯朴的风,令人心旷神怡。自耕自种,自种自食,虽然日子过得清贫,并不富足,但吃在嘴里的东西绝对放心,绝对安心。想陶渊明洋洋自得歌咏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大概也不过如此吧。只不过乡野村夫无法做出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来自得自乐一番。但扑面而来的温软的风,一跃即入眼帘的碧柔的绿,高入青天的雄纠纠的群山,霞光万丈的红艳艳的太阳,本来就是一首首迷人的诗歌,本来就是一句句脍炙人口的诗句,又何需世人用诗词做徒劳地歌咏呢?人在诗中,人在画里,本来就是如神如仙的快活人,又何需清醒了,走出画卷,再做一番感叹呢?
每每这个时候,我们都在奶奶的身旁守候着。张家也算是个长寿家族。爷爷奶奶最终都活过了九十岁,才相继辞世永逝。虽然仅仅只是简单的粮食,粗糙的米饭,但却能将一个普通人的生命延续到如许悠长,实在不可思议。古语云:肉食者鄙,实非虚言。
奶奶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但家里大大小小的活计却都难不倒她。从家人的饭菜到牲畜的口粮,到照顾我们姐妹的生活起居,无不细心周到。她做事讲究细致。一块面团要揉很长一段时间,浑身的劲儿都使到了面团上,直到面团表面完全光洁为止(当然后来,这活儿归我干了)。用擀面杖把面团擀成一大张薄薄的面皮,将面皮重叠着叠好,像叠衣服一样。再用刀将叠好的面皮切成一摞一摞的小方块。当然其中必须洒很多面粉,否则的话,皮就会粘到一块儿啦。
到包的时候,就更有意思了。抄手的包法与馄饨不一样,虽然二者用的都是方块皮。馄饨是从长方皮的一边裹向另一边的。但抄手的包法,却是从皮的对角线开始,将馅放在对角线的一角,然后沿着对角线向对面的角裹过去。最后将两头的角用拇指和食指捏在一块儿就可以了。形如一个人的双手抄在胸前,看似傲慢无礼,但这或者就是四川人天性豁达、直爽的一种表现吧。
吃的时候更是突现了四川人的特色。首先辣椒就要放很多。四川人爱辣椒犹如爱生命,可以说饭菜中没有辣椒相当于躯体内没了热血。所以无论老老少少都爱此辣味。年老如爷爷奶奶,年幼如我和妹妹,都要把碗里放得红通通的,更不用说爸爸妈妈了。花椒也不能少。有一次春节回家,在火车上,听见两个上海人聊天,一脸的疑惑和鄙夷:“我就不明白,四川人吃菜,辣也就罢了,还偏偏要麻!麻得我头皮发麻,还怎么下得了嘴!”我暗暗发笑。所谓不知者不为过,并不与之计较。如果光吃辣,根本辨认不出四川人;如果还要吃麻,那么铁定是四川人了。那种又麻又辣的滋味,辣得一身的汗都出来了,麻得嘴里的舌头直发颤,仿佛大夏天洗了一个热水澡,仿佛大冬天喝了一碗热乎乎的汤,仿佛身体郁积的种种烦闷、种种劳顿都和着层层的汗水被释放了出来,浑身上下顿时酣畅无比。
当然吃法与饺子、馄饨也有区别。馄饨、饺子多半是捞出来蘸了醋吃,但抄手却是放在碗里加了面汤再吃。只只抄手如鱼头攒在碗底,若隐若现,小巧玲珑,其晶莹剔透的模样,令人赞不绝口。咬一口尽是香喷喷的馅,喝一口尽是美汁汁的汤,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舌头上了,再从舌头跳跃到喉咙,像是重新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一身的劲儿都被驱动了起来。
后来工作了,在自古以繁华著称的无锡,也多次吃过类似抄手的面食。无锡人称之为馄饨。馅儿多半是菜肉馅儿,不像四川用的全是精肉。味道也还好,但他们的馅儿中多半还要放糖,让人觉得一个人喝水还要硬生生地放盐,非常别扭。当然也吃过饺子,用圆皮包的。比如大娘水饺,味道不过尔尔,价钱也很贵,往往一盘下肚,肚子还是空空如也,让人疑心饺子也认同了现代人的审美观,开始减肥了,难得“丰”姿重现了。
渐渐地,也出现了有辣味的馄饨。或者是四川人的麻辣文化终于成功漂流了长江,传播到了长江三角洲来也未可知。但是蜇居锡城的川人确实越发多了,都是一些出门在外的打工仔,昼出晚归或者晚出昼归,如夜猫子,如居无定所的鸟。脸上全是流浪的无奈,身上全是厚厚的尘埃,一眼的疲倦和茫然,令人不忍再视。
或者他们看我,也是如此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