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山,好水。山养着水,水养着人。古城的山就是嵌入古城人肌肤中的坚贞不屈的脊梁,古城的水就是流淌在古城人古铜色血管里的沽沽的热血。
流金岁月的某一日,夕阳柔美如寸金的黄昏,曲曲折折的田间小路上行走着蹦蹦跳跳的孩童。孩子头上的羊角辫左左右右地摇晃着,柔媚的秀发上挂着的猩红的头花也如西坠的落日灿烂如霞。稚嫩的小手紧紧地握着一只长长的醋瓶子。瓶子也不是天生用来装醋的,或者从前装过年轻的农夫极喜欢的猛劲儿十足的高梁酒,或者装过滋味淡淡的如马尿牛溲的啤酒,但瓶中早已醋迹斑斑。悠悠的陈醋一点点地积淀了下来,将那小小的瓶肚子涂得满满的,不给洪水一样流逝过的岁月留下丁点可以插足的空隙。
金色的斜阳瀑布一样从青翠的锦屏山倾泻下来,朴素平凡的阆南桥立刻如古画中的幽居、古书中的名镇金光闪闪、活色生香。悠悠的陈醋从某家卖茶水、卖点心的店铺中缓缓地飘出来。喝茶的围坐成一桌一桌的,聊天的聊天,看报的看报,吃点心的吃点心,却又在不经意的抬头低头间瞟见了这偶然像鱼一溜进来的裙裾飘飘、忽闪着水葡萄样大眼睛的小不点。伙计在摆得整整齐齐的茶桌间拎一壶滚烫的开水不停地穿梭,头上的汗微微直冒也顾不得用手去揩。主人家在琳琅满目地摆放着花生米、泡泡糖、豆腐干的干净、透明的货柜后面,垂帘听政般意得志满地坐着。却也并不正襟危坐,而是略略歪斜着身子。一张法制报、文摘报摊在腿上,有一眼没一眼地瞧着。若是主人家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或是小媳妇,手臂上或者就会架了长长的织针,手指灵巧地挽着细长的毛线飞速地织着。未来的某一天,当那件红红的毛衣漂漂亮亮地穿上身时,那么一切如朝霞般绚丽的梦想就都红艳艳地披在身上啦。
“打一斤醋。”孩子递过来一只醋垢斑斑的瓶子,同时递过来一张花花绿绿的钞票。掌柜的抬起头来,瞧了瞧那张稚气的脸,立即放下手中的报纸,若是有未织好的针脚也当机立断暂且搁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瓶子和钱。
盛醋的必然是一只巨大的缸。缸究竟装了多少年的醋,装了多少斤醋,恐怕连缸的主人都无法计算清楚了。将缸上极平滑的木制的盖板揭去,一股浓烈的醋香立刻扑鼻而来。打醋的右手握了瓶子,左手拿了醋勺子。勺子也是特制的,似乎是一截竹筒,其后有一段长长的手柄。再于一旁拿了一只白净的漏斗,小心翼翼地在瓶中插牢。握住勺子的手柄,在满缸黝黑的醋中舀起满满的一勺,哗啦啦地倒入大得如猪八戒的肥脑袋的漏斗中。小小的漏斗立刻装得满满的,却又须臾形成一个急速旋转的漩涡,黝黑香甜的醋旋转着拧成一股滑溜溜的醋流,轻盈地坠入那储藏着悠悠岁月的醋瓶子中。打醋的见漏斗渐渐地空了,又赶紧舀了一勺匆匆倒了进去,但这一次只能用小勺。若是大勺,平常人家用来装高梁酒的瓶子就会因为没有如此大的肚量,满肚子酸溜溜的醋汁就会铺天盖地溢出来了。
古城之外的人吃醋不外乎吃面加点醋,做菜加点醋,以此添色添味添香。但土生土长的古城人却有与身俱来的、刻在骨子里的喝醋水的习惯。炎炎夏日,醋暑难消,凉一瓢开水,抑或干脆舀一瓢凉水,却又在凉水中咕咕咕地倒些醋进去,将瓢晃一晃。醋先是聚成一团,随即就云一样地四散开了。将嘴凑上去,凑住瓢就喝。瓢凉凉的,水凉凉的,醋凉凉的;嘴凉凉的,喉咙凉凉的,心也是凉凉的。那种凉入骨髓的幽然简直无法用言语来表述。当然还有丝丝的酸,点点的甜。瞬间,心里头的炎热、燥热、闷热全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那积满了岁月厚厚烟尘的小小窗户外的太阳,此时却也娇艳如花。
人生五味:酸、甜、苦、麻、辣。酸醋居其首。也许因为酸味开胃,也许因为只有胃口开阔了,才能有胸襟容得下其后的甜,甚至麻,甚至辣,甚至苦。一千五百年前,在古城之南消磨如水时光的杜甫,可曾也入乡随俗手持瓜瓢,一口一口地喝着这价格便宜、却又最宜消暑的保宁醋水?一千年前的陆游登上青碧如洗的锦屏山,可曾也手携一壶香醇浓郁的醋水,一边津津有味地酌着,一边诗兴大发。放翁开阔如旷野的胸襟中,那如思绪般连绵起伏的阆山是否就是座座堆积如山的醋糟,那从远古奔腾而来又向未来呼啸而去的滔滔不息的嘉陵江是否就是他嘴里浓浓淡淡的醋汁?仙风道骨的吕洞宾是否就是喝了这里的醋,才悟道成仙的?那一柄寒气逼人的青虹剑是否因此才托住了他那瞬间羽化的身躯?那在古城的最东端的白塔峰下枯坐了一千四百的古佛,是否也在这样的绵绵醋香中佛指拈花,微微一笑?
风和日丽的某一日清晨,古城之东的醋厂又开始轰轰隆隆地作业了。蓝天白云下的巨大的醋瓮子就是古城最大的醋酝子。醋酝子一开,满城陈醋飘香。其实也用不着追思古昔,那些从手中流过的醋香四溢的日子,其实也就是古城最古色古香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