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葡萄树
院子里的葡萄树,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父亲亲手植下的。记得那时我尚幼,看他掘土,埋根,浇水,动作很是笨拙。我问他:“这树几时能结果?”他答道:“三年五载罢。”我便觉得这等待未免太长,颇不耐烦起来。如今二十年过去,我亦中年,这葡萄树却愈见精神了。
春来时,葡萄藤先是怯生生地抽出嫩芽,紫红色的,像婴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空气的温度。不几日,这些嫩芽便舒展开来,成了嫩叶,颜色也由紫红转为嫩绿。我每每立于树下,看那些嫩叶在春风中颤动,便觉得它们是在窃窃私语,议论着这个它们暌违了一冬的世界。藤蔓也开始伸长,像无数绿色的触手,沿着早搭好的竹架攀援。有时清晨起来,竟能分明看见它比昨日又长了一寸,这种生长的意志,委实令人惊叹。
到了盛夏,这颗树便显出几分狂态来。藤蔓纵横交错,叶子密密层层,竟将整个竹架都包裹起来,形成一片浓荫。阳光透过叶隙洒下,在地上印出无数晃动的光斑。我常在午后搬一把藤椅,坐在树下乘凉。这时便有蜜蜂嗡嗡地飞来,在即将开花的小穗上忙碌。葡萄的花极小,淡黄色,并不显眼,但它们散发出的清香却弥漫了整个院子。邻居家的孩子有时会扒在墙头张望,我知道他们是在觊觎那些尚未成熟的葡萄,便故意咳嗽一声,他们便笑着跑开了。
最喜人的自然是葡萄成熟。初时葡萄只是细小的绿粒,藏在叶底,羞于见人。渐渐地,它们膨大起来,颜色也由绿转为紫红,一串串地悬挂着,像无数精致的灯笼。这时节,常有鸟雀来啄食,有时候,我不得不张起网子防护。成熟的果实挂在架子上,摇摇欲坠,果味儿扑鼻,我摘来洗净,盛在白瓷盘里,邀请邻里来分而食之,葡萄的滋味,真是酸甜各半,葡萄皮上带着的甜夹杂着葡萄心里稍微一点点酸,放到嘴里清凉爽口,到了胃里回味不绝,如果吃不完,便想办法酿成葡萄酒,封存在坛子里,待冬日饮用,又是一番风味。
果实收获完后,秋天也慢慢来了,秋风吹起时,葡萄叶便开始发黄,卷曲,最后干枯脱落。藤蔓也逐渐由绿转褐,显出一种枯瘦的姿态。但若细看,便会发现那些看似枯死的枝条上,已然孕育着来年的芽眼,它们微小而坚实,默默地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召唤。我有时会捡起一片落叶,细察其叶脉,那精致的纹路,仿佛记载着这棵树一年来的故事。枯叶在脚下发出脆响,能使人想起生命的轮回。
时光推移,到了冬日里,葡萄树便只剩下一丛扭曲的枯藤,僵卧在竹架上,像是已经死去。大雪过后,枯藤上覆盖着白雪,黑白分明,竟有几分水墨画的意境。邻居每每见了,便说:"这树怕是冻死了,不如刨了重栽。"我只是笑笑,并不辩解。我知道,在这看似死寂的外表下,生命正在蛰伏,正在积蓄力量。这枯藤的每一节,都在严冬中默默计算着春天的归期。
二十年,这葡萄树经历过狂风暴雨,享受过和风细雨。记得有一年,一阵大风,将竹架摧折大半,葡萄藤散落一地。我原以为它必死无疑,谁知第二年春天,它又倔强地抽出了新芽。到了秋天,结出的葡萄反而格外甜美。这种顽强的生命力,常常令我惭愧。
看着这株老葡萄树,忽然觉得它像一位智者。它不言不语,却已经告诉我许多道理。它告诉我生命需要忍耐,需要坚持;告诉我繁华过后必有萧条,萧条之中又孕育着新生;告诉我表面的枯死可能是假象,内在的生机才是真相。父亲当年种下它时,可曾想到它会成为这样一个无言的老师?
葡萄树依然在生长,依然在结果。或许再过二十年,它会更老,更遒劲,结出的果实,更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