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立秋。
一早仿佛与它打了个照面。那时我正开窗,忽有凉意拂过后颈,像谁用青玉簪子轻轻划了一下。窗下梧桐老叶"啪"地坠在石阶上,那声响比平日脆些,惊得蚂蚁们齐齐停了搬运夏粮的脚。
晨露开始有了筋骨。六月里的露水是趴着的,如今却能站住,一颗颗圆润如捻熟的珍珠。伸手碰了碰,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这凉意很讲究,不是初春那种怯生生的冷,也不是深秋带着肃杀的寒,倒像窖藏多年的黄酒刚从地窖取出时,是那种分寸感十足的凉。
早市比平日喧嚷三分。新摘的梨垒成金字塔,表皮还凝着层薄霜似的果粉。卖梨的大嫂用指甲掐了掐梨腰,满意地听见那声脆响。“头茬”,她向我炫耀,皱纹里漾着某种秘而不宣的骄傲。卖藕的小贩不吆喝,只把两截老藕横在筐前,断面拉出的银丝在晨光里闪闪烁烁,比任何招牌都管用。
早餐摊上,热气腾腾,几个人围坐,喝着刚出锅的豆浆,聊着“今天凉快”点的话题,穿背心的那位突然拍腿:"昨儿傍晚的云彩!你们可注意到?"众人便噤了声。我知道他们说的是那种金丝镶边的积云——夏云肥厚,秋云清癯,而昨日的云正介于两者之间,像宣纸上将干未干的墨迹。
正午的日头还留着三分余威。我漫步到紫薇树影里,看阳光透过叶隙在地上排出光斑的棋局。有风路过时,那些圆溜溜的光点就跳起来,追着自己尾巴打转。忽然记起幼时在祖母的樟木箱里见过一条立秋巾——靛青底子绣着银杏叶,据说只在每年此时取出戴一次。当时不解其意,如今想来,大约是先人对节气更迭的某种仪式感的抵抗。
暮色四合时,买了些南瓜子,金黄色的南瓜子,咬开时迸出草木的香气。与母亲坐在石凳上闲聊,她忽然指着墙角说:"瞧,虎尾草抽穗了。"果然见几茎银穗从乱草里探出头,在晚风里轻轻摇晃。这不起眼的野草竟比天文台的授时仪还准,叫人不得不佩服土地的记忆力。
夜读时发现灯罩上停着只油虫。这小东西夏夜里最是活跃,此刻却显出几分踌躇。它的甲壳不再泛着那种嚣张的金属光泽,倒像蒙了层秋霜的旧铜钱。我推开窗放它出去,看见银河正从东北方倾斜——古人说"斗柄指西,天下皆秋",如今城市灯火太亮,倒是这只小虫先得了天机。
临睡前检查门窗,发现纱窗上黏着片枫叶形状的阴影。原是爬山虎的叶子被月光投在窗纱上,叶缘已泛起胭脂色的边。忽听得远处传来几声蟋蟀叫,短促而清越,像谁在试弹久不调音的古琴。枕头里晒过的决明子簌簌作响,竟与虫鸣应和成趣。
此刻终于懂得杜工部"云天收夏色"五字的妙处。这“收”字用得极好,不是狂风卷席的掠夺,倒像老掌柜熄灯前清点货品,将夏日里过于恣肆的光与热,一件件收回樟木箱中。而当我们清晨推窗,看见第一片梧桐叶躺在石阶上时,整个宇宙仿佛都已悄悄跨过那道看不见的门槛。
“立秋”,收了夏色,褪去酷暑,季节又开始了交替,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