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周清的头像

周清

网站用户

随笔杂谈
202510/23
分享

鸟儿飞走了

鸟儿,飞走了

起初,我是不曾察觉这变化的。只是觉得,早晨醒来时,那份包裹着天地间的静,似乎更厚实、更凝重了些。推开窗,一股清冽的、带着些微霜尘气息的风扑在脸上,使人精神为之一振,却也禁不住要打个寒噤。楼下那几株老榆树,夏日里蓊蓊郁郁的,像几团墨绿的浓云;如今叶子是落尽了,只剩下些疏疏落落的枝干,瘦棱棱地直指着灰白色的天空,像一幅用焦墨画出的、筋骨嶙峋的宋人山水。这时候,我才恍然:那吵吵嚷嚷的、热闹了一整个夏天的鸟儿,似乎有好些日子不曾听见它们的声响了。

它们是什么时候飞走的呢?我竟说不上来。仿佛就在昨天,窗外还有麻雀的啾喳,那声音短促、琐碎,却充满了生命最原初的活力,像一把撒向空中的、金色的谷壳。还有那对总爱在屋檐下嘀嘀咕咕的斑鸠,声音是沉沉的,带着些温柔的埋怨,像雨天里屋檐下滴落的、饱满的水珠。这些声音,曾是这里最寻常的背景,织成一张无形的、温暖的网,将我日复一日的生活轻轻托住。我习惯了它们的存在,如同习惯了自己的呼吸,以至于它们的悄然离去,竟像潮水退却于沙滩,起初是不易察觉的,直到看见了那一片空阔而湿润的痕迹,才惊觉那曾经盈满的、喧响的生命,已然远行了。

于是,我便在这寂静里,格外地怀念起它们来。这怀念,并非剧烈的悲痛,倒更像是一件穿旧了的棉布衬衫,贴在身上,有着熟悉的、柔软的触感,却终究掩不住那底下一丝微凉的怅惘。我想起春日里,它们是如何衔着泥与草茎,在树枝间忙碌地筑巢,那小小的身影里,有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对于“家”的信念。夏日午后,暴雨骤至,它们会惊慌地挤在叶片底下,羽毛被淋得精湿,却仍不忘在雷声的间隙里,发出一两声试探般的鸣叫。秋光最好时,它们成群地掠过晴空,翅膀扇动时,仿佛能听见阳光被搅碎的、清脆的声响。这些记忆的碎片,如今都成了这空寂里的唯一装点,像散落在巨大而空旷的宫殿里的几粒珍珠,光泽温润,却更反衬出那宫殿的幽深与冷清。

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向那些空着的巢了。那筑在高高枝桠间的,像一个被遗弃的、精工编织的箩筐,在风里轻轻地摇曳。它曾经是一个多么完满的世界。那里有过生命的悸动,有过破壳而出的惊喜,有过嗷嗷待哺的急切,也有过羽翼初丰的、颤巍巍的试飞。那里储藏过风雨,也储藏过阳光;聆听过最私密的呢喃,也见证过最寻常的厮守。而今,它空了。只剩下一些枯枝、草茎和羽毛,维持着一个“家”的形状,一个温暖的幻象。风从它的孔隙间穿过,发出一种空洞的、类似叹息的呜咽声。它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关于“曾经”与“缺席”的、最直白的注解,悬在冬日的半空,让每一个抬头望见它的人,心里都无端地泛起一阵柔软的涟漪。

这鸟儿们的离去,是一种决绝的、不容置辩的生存智慧。它们听从的是血液里最古老的律法,是比人类的文明更为久远、也更为准确的节令的召唤。寒冷,不仅仅是一种感觉,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关于存亡的威胁。大地封冻,昆虫蛰伏,草木凋零,食物的来源一天天地稀少了。那南方的温暖,那长着丰茂水草与充足阳光的所在,对它们而言,不是诗与远方,而是活下去的唯一可能。所以它们必须走,必须集结成阵,必须展开那对看似柔弱、却能征服千里云天的翅膀,去赴一场与命运的铁的契约。

想到这里,我心里那点个人的、微末的怅惘,便似乎被一种更宏大、更庄严的情感所冲淡了。这迁徙,是何等悲壮而又沉默的史诗。

想象那无边的长夜,凛冽的寒风,它们小小的身影,在月下或云中,排成倔强的阵型,义无反顾地投向未知的航程。途中会有疲惫,有迷途,有风暴,有潜伏的猎杀。许多的生命,或许就在某一次振翅中,悄然陨落了。但这队伍,年复一年,依旧准时地出现在季节的天空里。这不再是简单的来去,而是一种仪式,一种对生命的忠诚,一种对天地规则的、无言的遵从。它们用离去,诠释着何谓“生存”的重量。

我的思绪,便从这鸟儿的空巢,飘向了更渺远的地方。我想起古往今来,那些在时代的寒冬里,不得不“飞走”的人们。他们是迁徙的候鸟,在历史的天空下,划出苍凉的轨迹。

我想象着《诗经·采薇》里那位戍卒,在雨雪霏霏的归途上,他心里所怀想的“杨柳依依”的春光,不就是他精神上的“南方”么?他在战争的严冬里煎熬了太久,那份对故乡、对和平生活的渴望,支撑着他走过所有的苦难。他也是一个在冬日里寻找暖巢的鸟儿啊。

又想起汉末那些离乱的百姓,在兵戈与饥馑的驱赶下,背井离乡,踉跄于道。他们的“飞走”,是被动的,是充满了血泪的。他们的歌谣唱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那是怎样一幅人间寒冬的图景!生命像秋风里的落叶,飘零四方,再也寻不回那棵可以依托的根。他们的“飞走”,不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而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这比起鸟儿的迁徙,更多了一层沉痛的、属于人类的悲剧色彩。

再往后,那些因为宦海浮沉、因为国破家亡而流落天涯的文人墨客,他们的“飞走”,则又带上了一种精神的孤高与苍凉。如柳宗元,被贬至永州,那个冬天于他而言,既是自然的,也是政治的。他写“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那是一个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绝对的空寂之境。鸟飞绝,人踪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清醒的、痛苦的灵魂,在承受着那无边的、洁白的寒冷。他的“南方”,是朝廷的重新召唤,是政治理想的春天,但那春天,他至死也未能等到。他的“飞走”,是一种精神上的放逐,其间的苦楚,远比身体的迁徙更为深重。

如此想来,我这此刻的空寂,不过是这宏大世界的一个微小的缩影罢了。个体的感怀,一旦被置于这历史的、群体的命运之镜前,便显得那样轻,那样不足道了。这世间的“冬天”与“飞走”,原是常态。万物都在流转,都在不断地告别与奔赴。鸟儿的智慧,在于它们从不执着于某一根具体的枝条,它们信任的是那引领着它们南北往返的、永恒的生命之流。

我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天色渐渐向晚了,那灰白的天幕,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暖蔼的橘黄色,像一块巨大的、凉滑的丝绸,边缘绣上了金线。那些光秃秃的树枝,在这温和的夕照里,也仿佛柔和了许多,它们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印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用淡墨写出的一行行宁静的诗。风依旧吹着,但此刻听来,已不像午间那般尖峭,反倒有了些清扬的、仿佛在安抚着什么似的韵律。

那空着的巢,在暮色里成了一个深黑色的剪影,轮廓分明,像一颗守望的心。我忽然觉得,它并不全然是寂寞的。它空着,便是一种承诺。它固执地存在于那里,忍受着整个冬天的风刀霜剑,是因为它相信,那离去的,终有归来的一日。这空,是一种充满等待的、有生命的空。它空得那样坦然,那样富有耐心。

冬天来了,鸟儿飞走了。这是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事实。但在这简单里,却蕴含着宇宙间最深的奥秘——关于离去与回归,关于寂静与喧响,关于离去与新生。我坐在渐浓的暮色里,不再感到那蚀骨的怅惘。我的心,仿佛被这冬日的清水洗过了一般,变得澄澈而安宁。

关上了窗,将最后一丝天光与寒气都关在了外面。屋里,灯已经亮了,一团昏黄的、温暖的光,将我的影子投在墙上。我知道,冬天是长的,寂静也还将持续很久。但我也知道,就在我看不见的、遥远的南方,那些鸟儿们正在另一个温暖的天地里休养生息。它们会在那里度过整个寒冬,直到某一个春天的清晨,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唤醒,然后再次振翅,踏上北归的旅程。

而现在要做的,只是等待。像那个空巢一样,怀着一种平静的、笃定的心情,等待冰雪消融,等待草木萌发,等待那第一声怯生生的、却又无比清晰的鸟鸣,重新划破这寂静的长空。那时,春天就真的来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