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简就繁”这念头生出来,先是因为一只碗。
是一只极简单的白瓷碗,素净得没有一丝纹饰,在橱窗射灯的烘托下,泛着一种清冷而疏离的光。售货的小姑娘说,这是时下最流行的“极简风”。
这碗看起来素雅,平和。
我把它买回家,盛了半碗新熬的小米粥。金黄的粥,雪白的碗,颜色倒是分明,可我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像少了些什么。捧着它,我忽然想起姥姥家的另一只碗。
那是一只碗有年头的碗,厚重的陶土胎,上了不均匀的釉,底色是浑浊的米黄。碗身上,用粗糙的笔触画着缠枝的莲花,那莲花瓣的颜色也涂得不大匀,边缘处深深浅浅的,像是画到一半没了耐心。碗口还有一处小小的磕痕,据说是母亲小时候摔的。而且还那么沉,那么拙。但是,每当这只碗,盛上粥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妥帖与温暖。尤其是冬日里,双手捧着那微糙的、温热的碗壁,热气混着五谷的香,一丝丝地钻进掌心的纹路里,仿佛捧着的不是一件器皿,而是一小块凝固了的、安稳的岁月。
我这只“极简”的碗,它太完美,太光滑,像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拒绝着一切的亲近。它只是“容器”,而姥姥家的碗,却是“生活”。
于是,我便起了这“去简就繁”这四个字,亦是我内心的写照吧。
这“繁”,并非庸人自扰,也非画蛇添足,倒像是从一种长久的困倦里醒过来,重新睁开眼,打量这被我们以“效率”之名简化了的世界。
先从走路说起。
习惯了以车代步,两点一线,路程被压缩成地图上一条最短的线段,目的之外的一切,都成了可以忽略的背景。今日,带着这份“心”,我决意步行去上班,不挑那平坦开阔的大道,偏绕进那老旧的、生着青苔的巷子。
巷子是窄的,两旁的墙壁挨得近,漏下的天光便也成了狭长的一条。墙根处,湿漉漉的绿苔一丛一丛,肥腴得很,像铺着一层厚厚的丝绒。墙角蹲着一只花猫,懒懒地瞥我一眼,又自顾自地舔起爪子来。空气里有种种气味,先是谁家早餐的粥香,引得人肚里的馋虫一动;接着是一股淡淡的、清苦的药味,从一扇木门里飘出;拐个弯,还嗅到了老屋里那股子经年不散的、木头与尘土混合的沉静气息。
这些气味,层次分明地涌来,不像汽车里闻到的,只是千篇一律的、经过过滤的、无菌的空气。
耳朵里也满是声音。头顶上,横七竖八的电线上,有麻雀在啾喳,那声音碎碎的,亮亮的,像撒了一地的玻璃珠子。不知是谁在练嗓,咿咿呀呀地唱着戏,也不知谁家的家长,唠叨而督促着正在上学孩子,这些,都是被车窗隔绝在外的、生活的毛边。它们或许有些不悦耳,甚至有些嘈杂,却蓬蓬勃勃的,充满了烟火人间的真实感。
继续走着,看见几位白发的老人,围坐于门前的台阶上,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看起来无比的惬意和轻松,再往前,热闹的早餐铺,滚烫的油锅里,油浪翻滚,刚下锅的油条,滋滋啦的作响,热气、香气、扑鼻迎面而来,充满着生活的气息。
这巷子里的光、声、围坐的老人,油条的香气,都像无数细小的触须,将我那被现代生活磨得有些迟钝的感官,一一唤醒。我仿佛从一个长长的、单调的梦里,渐渐地苏生过来。
由这感官的复苏,便又想到了人情交往的“繁”与“简”。
如今的人与人,沟通起来,也讲究一个“简”字。通讯录里名字成百上千,能说几句真心话的,却寥寥无几。问候简化成节日里群发的短信,交流沉溺于朋友圈里点赞的符号。方便是极方便的,只是那情分,也像被稀释了的薄酒,尝不出什么醇厚的滋味了。
于是,我想起古人。没有这般便捷的交通与通信,一封信,要托付给驿马,托付给舟船,在路上走几个月,甚至大半年。那信纸是珍贵的,笔墨是郑重的,所以下笔时,字字都要斟酌,情意都要沉淀。
见字如晤,那薄薄的几页纸,承载的是几个月的思念与见闻。收到信的人,也要焚香净手,在灯下反复地读,从那字迹的浓淡、行笔的急缓里,揣摩对方落笔时的心境。那等待的焦灼,见信的狂喜,读信的反复,回信的郑重,这整个过程,是何等的“繁冗”,可这“繁冗”里,蕴藏的情感分量,又是何等的沉甸甸!
《诗经》里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十六个字里,没有一字直言相思之苦,可那时光的流转,景物的变迁,归人与思妇的万千心绪,都在这极“繁”的意象铺陈里,含蓄而饱满地透射出来,击穿了千年的时光,依然能让人心头一颤。这情感的传递,是需要一个缓慢的、甚至有些笨拙的载体的。太快,太直接,便失了那份韵味,淡了那份浓度。
这便又牵连到“做事”上去了。
如今做事,又都求个“速成”。三五天学会一门技能,一两月精通一项才艺。知识被切割成碎片,供人在通勤的路上“吞咽”;名著有十分钟带你读完的解说。一切都直奔目的,省略过程。这自然是“简”的,可我们省略掉的,恐怕正是那学问与技艺中最核心、最滋养人的部分。
想起儿时看姥爷写毛笔字。他总要花上好一阵子磨墨。清水滴入砚堂,他捏着墨锭,不疾不徐地打着圈儿。那墨与砚摩擦的声音,沙沙的,沉实的,像春蚕在啮桑。磨墨的时候,他是不说话的,眼神随着那墨圈悠悠地转,仿佛整个人都沉静下来,与那墨、那砚、那清水融为了一体。然后,他铺开宣纸,镇纸压好,提起笔,在砚边舔饱了墨,那姿态,宛如一位将军在调动他的千军万马。落笔,行笔,收笔,一招一式,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
我那时只觉得这过程太“繁”,太“慢”,急不可耐。如今才明白,那磨墨的过程,便是凝心静气、与纸笔交流的过程。那字的神韵,有一半是在这“繁”的准备里,就已然孕育成了。
古人做学问,更是如此。读一本书,要抄录,要校勘,要笺注,要融会贯通,最后形成自己的见解。
一部《论语》,不过一万多字,历代的注疏诠释,却能堆满一间屋子。这无疑是“繁”到了极处。可正是在这看似“繁琐”的爬梳中,思想的根系才得以深深地扎入文化的土壤,汲取那最甘醇的养分。我们如今,怕是再难有那样的耐心了。
思绪这么一路蔓延开去,便想到了“生之繁华”。
春日里,最是能见着这“繁”的盛景。原野上,万千的花,谁也不让谁,挤挤挨挨地开着。红的,粉的,紫的,黄的,杂在一处,是有些闹,有些乱,可那蓬勃的生命力,也正从这“闹”与“乱”里,不管不顾地迸发出来。若为了“简”净,只许开一种颜色,一种花,那春天,该是何等的寂寞与单调!
人之一生,童年简净,像一张白纸;到了青年、中年,却便不由自主地“繁”了起来。肩上有了责任,心里装了人事,情感的脉络也枝枝节节地生长开去。烦恼是多了,牵绊是重了,可这“繁”,不也正是生命丰盈的证明么?我们总向往“逃离”,向往“归隐”,向往一种一了百了的“简”。可若真将七情六欲都斩断,将红尘牵绊都卸下,那样的“简”,大约也只剩下一片荒芜的空寂了。
老子说“为道日损”,是向着内心的虚静处回归;孔子说“郁郁乎文哉”,是向着人文的丰赡处开拓。这两者,或许本不矛盾。我们于外,在这纷繁的世间,尽力地去经历,去体验,去创造,让生命的枝叶尽情地舒展;于内,则守护住一颗清明的心,知道何为根本,何为枝叶。这大约便是“去简就繁”于我最终的意义——不是要退回那原始的、蒙昧的简陋,而是要找回那被我们有意无意舍弃了的、生活本该有的、饱满而温暖的细节与过程。
走出巷外,秋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润气。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有泥土的腥,有沉醉的甜,还有邻家飘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炊烟味。这些气味混杂着,不成章法,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踏实。
思绪又回到那只崭新的白瓷碗。它应该依旧素净,依旧完美,但我此刻再想到他,心里却平和了许多。他自有他的用处,而姥姥那只画着缠枝莲的、有磕痕的碗,也自有他的位置。这世上的“简”与“繁”,或许本无高下,只是在不同的时候,满足人心不同的需要罢了。
只是于我,在经历了这“化简”之后,如今,是更愿意向着那温暖、琐碎而真实的“繁”,一步一步地走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