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至,起先是不曾留意的。
夏天过得昏沉,日子被溽热蒸得绵长而黏稠,忽然有一阵风,从半开的窗隙里钻进来,扑在脸上,那凉意便带着一种清冽的、不容分说的劲儿,直透到肌肤里去了。这才抬起头,搁下手里看了半日的书,望向窗外。小区里楼下那几棵老榆树,还是蓊蓊郁郁的一片,只是那绿,到底不那么理直气壮了,边缘上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磨得薄了,透出些许疲惫的、淡淡的黄意来。像一位中年人的鬓角,初看仍是乌黑的,细瞧时,才发现那星星点点的白,已悄然爬了上来。秋天,便是这样不声不响地来了。
于是,我便常常去看那些叶子了。
看它们是怎样一天天地,将那满身的绿,一点一点地交还给时光。那黄色,起初是怯怯的,只在叶脉的周遭,染上些许柠檬样的淡彩,像宣纸上偶然晕开的一滴汁水。不几日,那黄便大胆起来,恣意地蔓延开去,成了酣畅的、金灿灿的一片。然而这金黄也并非一律的,有的深些,是帝王袍服上那种沉甸甸的明黄;有的浅些,是雏鸡绒毛似的,带着稚气的嫩黄;更有那介乎绿与黄之间的,是一种说不清的、柔和的苍黄,像陈年的旧绸缎,光泽温润,却隐隐透着岁月的凉。阳光好的午后,从底下望上去,那一片片的叶子,薄薄的,亮亮的,像是用顶好的黄玉雕琢而成,又像是无数只半透明的、金色的蝴蝶,密密地停满了枝桠,风一来,便扑簌簌地,仿佛立刻就要振翅飞去似的。那光,便从这些叶子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印出万千个晃动的、圆圆的光斑,明灭不定,如同一个恍惚的、金色的梦。
这般景致,自然是引人的。小区里便多了些看叶的人,多是些老人,或是带着孩子的妇人。他们不大说话,只静静地走,或是坐在树下的长椅上,仰着头,眯着眼,看那一片辉煌。有个总穿灰布夹袄的老者,我常见他。他并不总是坐着,更多的时候,是背着手,在那铺满了落叶的小径上,极慢地踱着。他的步子很稳,每一步踏下去,那些干脆的叶子便发出“沙沙”的、细碎的声响。他有时会停住,弯下腰,极其认真地,从满地落叶中拾起一片来,托在掌心里,看上许久。他那神情,不像是在看一片无知的叶子,倒像是在端详一位老友的容颜,那眉宇间,有怜惜,有懂得,还有一种安然的、平静的悲悯。我看不见他眼中的内容,但我想,那里面一定也映着这秋日的天,高远,而且澄清。
看着这老者,我心里便不由得想起古人。古人对于秋,感情似乎是格外复杂的。他们见这草木摇落,便常要生出一种“悲哉,秋之为气也”的感慨。宋玉的萧瑟,欧阳修的凄切,都在这一草一木里,找到了寄托。那是一种才人迟暮、英雄白发的牢愁,是“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的深切忧惧。他们将自己身世的飘零,与这万物的凋零紧紧地捆在了一处,于是,那风也呜咽,雨也凄清,连那雁叫声,听来也成了断肠的离歌。
这自然是人之常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见盛极而衰,总不免心有戚戚。然而,我总觉得,若只将眼睛盯在那“衰”与“落”上,将这满世界的绚烂,只看作是死亡前的一场盛大告别,未免也有些辜负了这秋的深意了。
我的这点浅见,是在一个极平常的傍晚,得到了印证。
那日天色已晚,西边的云霞烧得正烈,一片紫赤金黄的,像是打翻了丹青的匣子。我又去看那几棵树。逆着光,那些叶子失了日间那耀眼的金芒,却显出一种更为沉着的、内敛的光泽来。它们一片挨着一片,静静地挂在枝头,仿佛在积蓄着最后的力量。忽然,一阵稍大的风过处,并不见它们如何挣扎,便有三五片叶子,悠悠地、打着旋儿,从高处落了下来。那姿态,是全然的从容,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与不甘。它们在空中划着不规则的、优美的弧线,像翩跹的舞者,在生命最后的舞台上,完成了一场静默的、庄严的告别演出。然后,轻轻地,安然地,伏在了大地的胸膛上。
就在那一刻,我心头猛地一震。我忽然明白了,那老者眼中的平静从何而来。这叶子的黄,乃至这叶子的落,哪里是什么悲伤的事呢?
你看它,从春日的嫩芽里萌出,在夏日的暴雨中舒展,它承受过最烈的日光,也经历过最狂的风雨。它用自己薄薄的身躯,为树下的生灵遮过荫,为枝上的鸟儿当过巢。它进行过最复杂、最精妙的光合,将那无用的二氧化碳,变作了滋养大树的食粮。它的一生,是何等的充实,何等的尽力!
而今,它累了,它的工作完成了。它知道自己将要归去,于是,它便将体内所有的、最后的生命力,都化作了这一片惊心动魄的、辉煌的颜色。这黄色,不是枯槁的死色,而是功成身退后,一枚无比荣耀的勋章。这飘落,也不是无奈的凋零,而是一种主动的、安详的回归。
它落下来,并非化为乌有。它将融入泥土,被细菌分解,变成黝黑的、肥沃的腐殖质。它的身体,将变成来年新叶的养分,它的精神,将延续在明年春天那一片新的、嫩绿的光泽里。它是以自己的死亡,去成就另一场新生。这哪里是结束?这分明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是生命循环中,最庄重、最不可或缺的一环。
念及此,我再去看那满地的落叶,便不再觉得凄惶,反而生出一种由衷的敬意。它们静静地躺在那儿,层层叠叠的,像一卷无字的书,记录着太阳的温暖、雨露的滋润与风霜的历练。它们不再言语,却仿佛在诉说着一切。它们曾是树的一部分,而今,它们将要成为大地的一部分,进而,又将成为树的一部分。这来来去去,分分合合,本就是一场永不停歇的、伟大的轮回。
夜渐渐深了,月光如水银似的,泻在这一片叶子上。没有了日间的斑斓,它们此刻只剩下一片朦朦胧胧的、银灰色的轮廓,像一场沉睡的、安恬的梦。风止了,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更显得这秋夜的深邃与宁静。
我慢慢地踱回屋里,心头是久未有过的通透与豁达。这人间草木,原来与我们,本是一样的。都有其萌发、滋长、绚烂与沉寂的时候。我们感时伤怀,见秋叶而悲白发,原是因了我们总将自己看作这循环之外的个体,总想执着于那“常”与“住”。却不知,这盛衰荣枯,本就是生命最真实、也最壮美的律动。
那一片片的黄叶,在枝头时,有在枝头的灿烂;飘落时,有飘落的静美。它们不纠结,不抗拒,只是顺着自然的节拍,该绿时便拼命地绿,该黄时便坦然地黄,该落时便安然地落。它们活过了自己最饱满的形态,然后,用一种最壮烈也最平和的方式,告别了过去,也迎向了未来。
这何尝不是一种积极?这何尝不是一种向上?真正的积极,或许并非永远地攀援在高处,拒绝下落;而是无论在枝头,还是在根底,都能活出那一刻应有的、最好的姿态。
窗外的叶子,想来今夜又要落下不少。但我已不再为之怅惘。我知道,当明年春来,我推开这同一扇窗,必将看到,在那光秃的枝桠上,又有无数新的、嫩绿的生命,在阳光下,闪烁着同样动人的、充满希望的光芒。而那新绿里,定然也有着今日这满地黄叶的魂魄在的。
于是,我安然地坐下了,心里满是这秋夜给予我的、清明的慰藉,暖意盎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