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静醒的。
不是惊醒,而是被一种过分静谧的重量轻轻托出睡眠,像一叶浮萍被水波推到水面。睁开眼时,屋里还是昨夜的色调,只是墙上那片素日里空落落的空白处,不知何时已被一层游动的、珍珠母贝般的微光覆盖。那光在缓慢流动,又似静止——是雪光。
2025年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来了。
披衣起身,推开阳台的门,一股清冽带着甜味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没有风,雪落得从容,是那种千军万马却鸦雀无声的从容。每一片雪花都像是被精心计算过轨迹,不争不抢,悠悠地、斜斜地,从混沌的穹顶深处显现,飘摇而下,最终安息在它能抵达的任何平面上。小区里的草坪上,此刻铺上了一层均匀的、未经触碰的洁白,像一块巨大的、刚刚凝固的奶酪。常青的冬青树丛顶着臃肿的雪冠,憨态可掬地蹲伏着。远处,城市天际线那些平日里棱角分明的几何体,边缘都模糊了,柔和了,被这无声的画笔晕染成一幅淡墨的写意。世界仿佛被重置了音量键,一切嘈杂——轮胎摩擦柏路的嘶嘶声、汽车喇叭的鸣笛声,早市隐约的喧嚷声——都被这厚厚的雪毯吸了去,只剩下雪片触碰万物时,那几乎不存在的、窸窣如蚕食桑叶的微响。
我忽然想起里尔克的诗句:“沉重的时刻,雪落着……” 此刻的雪,却感觉不到沉重,反有一种将一切负担轻轻卸下的轻盈。这轻盈,是覆盖,也是揭示。它将杂乱无章的地表统一为素稿,又将平日里被忽略的线条与轮廓凸显出来,比如路边上一截废弃矮墙蜿蜒的弧度,一排共享单车把手排列的参差,甚至路边石阶每一级细微的高低差,都在雪的映衬下获得了新的存在感。雪像一位最高明的编辑,删繁就简,只留下世界的骨骼与呼吸的节奏。
我退回屋内,捧一杯热茶,就坐在离阳台最近的那把藤椅里,看雪。看久了,便有些恍惚。时间感变得黏稠而奇特。这场2025年的雪,与记忆里任何一年的初雪,有何不同?与童年时趴在北方外婆家窗台上,哈着气擦亮玻璃望出去的那场雪,又有何本质区别?雪似乎是最能消弭时间刻度的事物。它年复一年地落下,以几乎不变的姿态,覆盖着瞬息万变的人间。
我们常说“物是人非”,可在这漫天皆白的静观中,倒常常生出“物亦非,人亦是”的惘然。那雪,还是千万年前《诗经》里“雨雪霏霏”的雪,是王子猷雪夜访戴时“四望皎然”的雪,是张岱湖心亭看的那“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的雪。它看过王朝更迭,看过聚散离合,看过无数像我一样的个体,在它的静谧面前驻足、惊叹、沉思,而后走回各自熙攘的命途。它不语,只是落,以一种亘古的耐心,年复一年地,为我们按下这宇宙间最宏大的暂停键。
茶水的热气在冰冷的玻璃上晕开一小圈模糊的雾,随即又清晰。这让我想起此刻这雪覆盖之下,那个“真实”的2025年。这是一个信息以光速奔流、世界在屏幕上疯狂刷新的年代。我们习惯了每秒都在“发生”,都在“更新”,习惯了被各种声音和画面填满每一寸思维的空隙。焦虑是常态,追逐是本能,仿佛稍一停顿,就会被时代的洪流抛下。我们发明了无数精准计量时间的工具,却比任何一个时代都更感到时间的压迫与流逝。
而雪,来了。它以一种近乎“霸道”的温柔,强行中止了这一切。它让道路变滑,让许多计划不得不搁浅。在效率至上的现代性叙事里,它几乎是一种“故障”,一种美丽的、自然的“干扰”。可恰恰是这“干扰”,提供了另一种时间的可能。它迫使你慢下来,甚至停下来。它用一片苍茫的白,屏蔽了那些五彩斑斓的诱惑与噪音,将你推回到自身,推回到与天地、与寂静的直接相对。在这暂停里,你不是消费者,不是生产者,不是任何社会关系的节点,你只是一个纯粹的存在,像一个标点,被安放在这天地文章的留白处。
我想起楼下住着的一位退休的老师。往年每场大雪后,他总会在清晨早早下楼,不是扫雪,而是用一把大笤帚,在小区空地上,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古诗词句。有时是“千山鸟飞绝”,有时是“积雪浮云端”。他的字称不上书法家的好,但那种郑重,那种在无垠的白纸上以运动书写永恒的专注,总让我动容。那或许是他与古人、与天地对话的方式。今年的雪,他还会写吗?他写的,又会是哪一句?
雪渐渐小了些,从密集的帘幕,变成了疏朗的点缀。天色亮了些,是一种均匀的、柔和的乳白。终于,第一个声音打破了绝对的静——一声清越的、属于孩童的欢呼,像一粒石子投入结冰的湖面,脆生生的。紧接着,几个裹成球状的小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小区里的“雪毯”。他们不顾一切地扑倒、打滚、扬起雪粉,笑声如银铃般洒落,瞬间激活了整个静谧的画面。很快,大人们也出现了,有的拿着铲子,开始清理自家门前的通道;有的端着手机,笑着拍下孩子和雪景。生活的声音,人类活动的声音,一点点复苏,重新编织起日子的经纬。雪地上,开始出现纵横交错的脚印,深深浅浅,通向不同的单元门,不同的方向。
这景象,忽然让我领悟到雪的另一种哲学:它提供纯净与留白,却从不拒绝痕迹。它平等地接纳每一个脚印,每一次碾压,每一道车辙。它覆盖一切,也记录一切。最初的完美无瑕固然震撼,但这被“破坏”后的、充满人间烟火痕迹的雪地,或许更接近生命的真相。洁白是瞬间的礼物,而泥泞与融化的过程,才是常态。雪终将化去,渗入泥土,滋养下一个春天的草根。它的意义,不在于永恒的占有,而在于这降临、存在与消融的完整循环。它告诉我们,暂停是为了更好的出发,留白是为了容纳更丰富的生命笔墨。
2025年的雪,落在2025年的土地上。它所覆盖的,是经历了更多智能与喧嚣,也承载了更多希望与疲惫的一年。它静静落下,仿佛在说:无论世界如何狂奔,总有一些亘古的节奏需要遵循,比如四季,比如雪落,比如在纷繁中找回内心那一片可以落雪的宁静空地。
我站起身,感到茶杯已温。阳台栏杆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我伸出手指,在上面无意识地划了一道。冰凉的触感直抵指尖。我没有写下什么诗句,只是看着那道痕,在雪光中微微凹陷下去,边缘渐渐融化,变得柔和。
这便够了。在这场2025年的初雪里,我作为一个短暂的见证者,留下了一道微不足道、终将消失的痕迹。而雪,继续以它千年不变的从容,覆盖着我,覆盖着这个早晨,覆盖着这个既古老又崭新的年份。它提醒我,在必须奔赴的尘世旅程中,永远要记得,为自己,留一片可以看雪的心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