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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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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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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北望--再见2025

岁末北望--再见2025

霜降一过,北方便彻底撤去了秋日那层温存的薄纱。风从西伯利亚的腹地起身,跋涉过蒙古的戈壁、内蒙的草甸,最终抵达这座华北平原的城市时,已磨砺成一种青灰色的、带着粗粝颗粒感的实体。它不再“吹”,而是“削”——削着楼宇的棱角,削着行人缩起的颈项,也削着天地间一切柔软的、丰腴的念想。天空呈现出一种窖藏瓷器般冷而硬的淡青,云是僵滞的,偶尔掠过一两只寒鸦,像不慎滴落在生宣上的枯墨,迅疾被这无边的空旷吸了进去。

我习惯在这个时节的每个周末,一个人去公园里的湖边走走。

此时的湖面,空旷,肃穆,远远望去,只余下一大面薄薄的寂寥。岸边的垂柳,夏日里曾绿成一片滂沱的烟雨,如今枝条枯索,在风中划出无数道焦渴的弧线,仿佛在向虚空讨要着什么。荷塘更是彻底,昔日“接天莲叶”的盛景,只幻作满目褐黑色的断梗,僵直地插在斑驳的湖面上,像一阕宋词残破的句读,每一个逗点都凝着风干的叹息。严冬是位最严苛的史官,它用冰与风作刀笔,将一切浮华的修饰与虚妄的叙事,从大地的书卷上无情地剔除,只留下筋骨,留下真相,留下这洗练到近乎残酷的、关于存在的原始草图。

我沿着湖岸的步道慢慢走,鞋底碾过冻硬的砂砾与落叶,发出细微而清晰的碎裂声,在这巨大的静寂里,竟显得有几分惊心。目光所及,万物都在收束,在凝固,在向着自身最核心、最不可摧折的部分退守。然而,就在这看似万籁俱寂、生机断绝的极处,一种更浩大、更深沉的“动”,却隐隐地浮现出来。

我停在湖心亭。亭子是旧式的八角攒尖顶,朱漆早已斑驳,风过时,只发出暗哑的、不成调的闷响。我倚着冰凉的栏杆,望向湖面。冰层很薄,呈现一种混沌的、吸收了所有天光又拒绝反射的玄青色,仿佛大地合上了它最深沉的眼睑。但你若俯身细看,那冰面之下,绝非死寂。被冻上的气泡,一串串,一簇簇,以各种不可思议的姿态凝固定格——有的正欲上升,有的刚巧破裂,有的则聚成一团朦胧的光晕。它们是时间河流中被突然喊“停”的瞬息,是湖水在沉睡前一秒未及吐尽的呼吸。

这静默的、封存着动态的冰,忽然让我想起北方大地的另一种“悬停”——长城。

有年深秋,我曾登上燕山一段几近坍圮的野长城。墙体是毛石与夯土,早已与山脊的筋骨长成了一体。没有游人如织,只有塞外的长风,呼啸着穿过垛口的缺口,发出一种旷古的、类似于埙或骨笛的呜咽。我抚摸着墙砖,那些被无数风雨、无数个朝代磨钝了棱角的石头,冰冷而粗糙。每一块砖石的缝隙里,似乎都嵌着戍卒的眺望、征人的霜尘、还有烽烟起时那一声穿透脏腑的嗥叫。长城是什么?它不只是一道墙。它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被夯实在大地上的“悬铃”。它悬着的,是中原农耕文明对北方游牧铁骑那长达千年的、惊悸的凝望;是“秦时明月汉时关”里,那轮照彻古今却永不能团圆的白月亮;是孟姜女哭倒的传说背后,无数家庭被生生扯断的、悬在半空中的念想。

它雄伟,也悲怆;它坚固,也脆弱。它是一道被实体化的、关于“界限”与“守卫”的永恒焦虑,悬在中国历史的脖颈上,沉重,冰凉,却又成为脊梁的一部分。

从物理的长城,又想到那无形、却或许更为普世的“心墙”。

我想起我的祖父,一个沉默的北方农民。他的一生,就像黄土塬上的田垄,沟壑纵横,却极少有奔涌的河流。我见过他晚年独坐在老屋门槛上的样子,旱烟锅子明明灭灭,他望着远处苍茫的山,目光空远,像一口望不到底的古井。他心中是否也有一道“长城”?将他青年时或许有过的浪漫幻想、中年时养家糊口的无尽艰辛、以及所有未能言说的遗憾与温柔,都牢牢地围困、封存起来,最终打磨成面容上那岩石般的褶皱与静默?

他从未说爱,也从未说苦。他的情感,如同这北方的土地,表面是干涸皴裂的,内里却可能奔涌着一条我们永远无法探知的、滚烫的暗河。他悬着什么呢?悬着一份对风调雨顺的卑微祈愿?悬着对某个早逝亲人的、被岁月磨去了具体形貌的怀念?还是仅仅悬着一种农民式的、对土地本身那近乎神祇般的、无言的敬畏与依恋?我不知道。那悬铃在他心里,从未摇响,也从未落下。

风似乎更紧了些,切割着空气,发出尖锐的哨音。我拢紧衣领,准备离开。就在转身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湖畔一株老槐树的虬枝上,竟缀着一个小小的巢。那巢用枯枝、草茎和泥土粗糙地垒成,在苍灰的天幕下,像一个墨点,一个标点,一个稳稳安放在风中的句读。巢是空的。主人——或许是喜鹊,或许是别的什么鸟儿——早已南迁,或找到了更温暖的栖所。但它就那样悬在那里,坦然地、甚至有些骄傲地,迎着八面的来风。

我的心,被这空巢轻轻叩击了一下,发出一阵悠远的回响。这空巢,是一季辛勤经营的记忆,是曾有的温暖与啁啾,是离去时未曾带走的“家”的形状,更是一种笃定的、关于回归的诺言。鸟儿将巢悬于此,便是将一份信任放于此,将一段未完成的故事安于此,将一个“必将重返”的春天,置于此。它比冰层下的气泡更具体,比长城上的月色更家常,比祖父的旱烟更可触摸。它是停在时间之流上的一个坐标,一个信物,一份不动声色的希望。

我终于有些明了,岁末时节我为何总要北望,为何总在这片肃杀里寻找一些意象。我们每个人,或许都在自己的生命里,念着一些什么。念着一封始终没有勇气寄出的信,悬念一句堵在喉咙口未能说出的道歉或爱语,念着一个他人看来虚幻、自己却视若星辰的梦想,念着一段无法愈合的过往,和一份对未来的、微茫而又执拗的期许。这些“念想”,是我们情感的琥珀,是记忆的化石,是我们与时间角力时,为自己设定的、一个个不甘沉没的浮标。它们令我们沉重,也赐我们以轻盈——因为“念着”,便意味着未曾放下,未曾终结,未曾被时间的洪流全然卷走。它是在“流变”的绝对法则中,人类试图为自己争得的一点点相对的“恒定”,一点点可资辨认的“自我”。

2025年的岁暮,我站在北方的湖边,看清了这一切。

旧岁将终,像一本写满字迹的书,即将合拢;新年欲来,如一卷清白浩大的宣纸,正待铺开。在这闭合与开启的罅隙之间,是刹那,是呼吸,是回眸,也是整装。我不再急于催促冰层的消融、春花的绽放。我学会了尊重这一刻的价值,欣赏这封存的力量。

我最后望了一眼那空巢,它在风中微微摇曳,却稳如磐石。然后,我转身,迎着北风来的方向,慢慢走去。风依旧很冷,削在脸上。但我知道,我心中那些念想,有些,我可以轻轻放下了,让它们化作前路的尘埃;有些,我要更紧地握住,如同握住一枚穿越严冬的、不熄的火种。

因为,正是在这无尽的“念”与“望”之间,我们才得以确认自己生命的形状与重量,才得以在时间那奔流不息的河道旁,成为一座有矗立着,温暖的、小小的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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