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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钦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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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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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断缚

“刚才,我来医院的时候,从医院大门对面过来,这里的十字路口不是没有红绿灯吗?过马路的时候,我走在斑马线上,一辆车停在斑马线前让我先过,刚刚走到车头前,突然有一辆车从它的右边快速过来,‘吱’的一声向左急转,要不是我向前猛跳两步,就被他撞上了,可把我吓呆了!我走进医院大门,心脏还像敲鼓一样跳得很厉害。今天,要是他把我撞了,他犯了两个错误,第一是没有礼让斑马线,第二是在右车道向左转弯。”

我坐在妻子的病床前,一件事情还没有说完,脑子里就挖空心思地想着怎么说下一件事。

昏迷中的妻子,没有一点意识,不管我说什么,她都安静地躺着,没有一丝反应。她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眉毛细淡,嘴唇灰白。因为脸颊消瘦,脸庞的轮廓显得更加棱角分明。

我必须不停地跟她说话。

“小丽,昨晚,我同事小周来过咱家呢。你知道的,就是生了龙凤胎的小周。昨天是周末,她送两个孩子去培训班,男孩子学围棋,女孩子学画画。她趁两个孩子上培训班的空档过来,她说以后再过来看你,要我代她向你问好,希望你早点康复。”

我又不知道接下去要跟她说啥了,心里急切地搜索该说什么事情,可是,越急越想不起来说点什么。

三天前,小丽从步虚山上摔下来。

步虚山与鼎湖峰原为一体,形成于白垩世晚期,经过漫长的流水冲刷和寒暑风化,慢慢地崩塌分离,形成了许多尖柱状的石柱,鼎湖峰就是其中最高最大的一个,传说轩辕黄帝就在鼎湖峰升天。

妻子从300多米高的步虚山上摔下来,滚落在鼎湖峰脚下。仙都平时游人如织,小丽摔下来的时候,步虚山上却没有一个人,她又是滚落在鼎湖峰后面,两个多小时后才被人发现。

在缙云县人民医院,抢救小丽的手术从下午6点钟开始,一直到第二天早上8点多钟,其他医师来上班了,抢救小丽的吕主任和其他一干医生护士才疲惫地从手术室出来。

我在手术室门口等了一夜,一看到吕医师,赶紧走上前询问,问出来的话结巴而又颤抖。我多么希望吕医师的回答是“手术很成功”,尽管这样的回答,几乎是每个外科医生千篇一律的答案,但是,吕医师非常吝啬,这样的答案也不肯用来回答我。

“情况非常糟糕!”吕医生表情凝重,非常同情地对我说,小丽从步虚山上摔下来之后,又多次撞击到其他岩石,最后滚落在鼎湖峰脚下,头颅、胸部、手臂、胳膊、大腿、脚趾等十几处骨折,导致大脑和肺、脾、肝等内脏受伤,更糟糕的是没有及时发现,失血过多,缺氧窒息……

“那我老婆、她、还……”我不敢说出“活着”两个字。

“万幸的是她心脏没有受伤,还一直在跳动,我们对她的受伤部位已经全部处理好,可她的意识还没有恢复。”吕医师说。

“你一定要救她,吕医师,帮帮我,我知道,你一定能救她的!”情急之下,我不知道说什么。

“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来的只有静观其变!她失血过多,长时间昏迷不醒,我们还不能下任何结论!”吕医师爱莫能助。

我知道对吕医师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忍不住掩面而泣……

过了一会儿,我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拭去脸上的泪水,我以为吕医师早已走了,抬起头发现他还在我面前。

“请你告诉我,我老婆多长时间能醒来?会不会醒过来?”一看到他还在我面前,又忍不住问他,明明知道再问也没有新的答案。

吕医师说,现在这样的情况,病人的求生欲望很重要,强烈的求生欲望有助于病人恢复意识,加快苏醒。求生欲望一方面依靠病人自己,另一方面也可以来自于家属。尽管她目前处于昏迷状态,但她有可能听到别人的声音,你可以跟她多说话,目前这种情况,她所爱的人的声音对她的帮助最大,能够唤醒她的求生欲望,为她增强求生力量,帮助她度过与死神对抗的难关。

“你应该跟她多说话。”吕医师最后又强调了一句,拍了拍我的肩膀,才拖着疲惫的双腿,从我面前走开。

我拿起小丽的一只手,轻轻地抚摸。护士说,病人长期昏迷,家属应该给病人多抚摸。我一边抚摸,一边想着要跟她说什么,想了好一阵子,我终于想到了要跟小丽说什么内容,是的,这是一个可以持续不断说下去的话题。

七年前,“五·四”青年节头一个月,我带领采访组拍摄缙云县十大杰出青年系列专题片,在拍摄县实验小学杰出青年教师许菲时,拍完后许老师请我们吃鱼头火锅,她叫来了配合她拍摄的两个同事,其中一个就是田小丽。

一起吃饭的人没有人说田小丽不漂亮,她被大家夸得很不好意思,是那种纯真不是做作的不好意思,结果,弄得人们不好意思再夸她了。

在吃晚饭的时候,也许是我自己说过,也许是摄制组其他人员提到过,我们拍摄的下一个十大杰出青年是县人民医院消化科医生。正是不知谁说过的这个话,成全了我和田小丽的婚姻,否则,那次晚餐之后,我们不会再有联系。

当我正在县医院采访消化科医生的时候,接到了田小丽打来的电话,说她爸爸肚子痛得忍不住,正在门诊大厅,问我能不能请十大杰出青年医生给他爸看病,我立即下楼帮她扶着爸爸,叫十大杰出青年医生看。原来,她爸爸听别人说吃杨梅时,连核一起吞下去就不会上火,他就连核吞吃了不少杨梅,结果把肚子吃痛了。

十大杰出青年医生看了一下就说,他爸爸吞食了大量杨梅核,导致胃穿孔,必须马上手术。刚好我们需要拍摄杰出青年医师一个完整的手术过程。在摄像师的镜头面前,杰出青年给她爸爸的手术堪称完美。住院期间,医生又五次三番地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她爸妈感动得要给医院送锦旗。后来,小丽爸妈把杰出青年医生的良好服务归功到我身上,她妈妈章老师就央求许菲做我和田小丽的媒人。

许菲跟我说,不知道多少人给田小丽介绍过不下一百个对象,她爸妈都没有看中,却一眼看中我,尤其是她妈,对我特别中意,这就是缘分。

我和田小丽的恋爱,就从她爸妈看中我开始。当她爸妈同意她跟我恋爱的时候,她就像一只被长期关在笼子里的小鸟,突然看到鸟笼被打开门那一刹,犹豫了好久,才拍打着翅膀,“嗖”地一声飞出鸟笼。

开始恋爱以后,我对田小丽总是百看不厌。

“天哪,什么是尤物,你就是上天推到我面前的尤物!”我轻轻抓起她的手腕,像丝绸织起来那样,细嫩、柔滑、白皙,情不自禁地赞叹。

“你知道吗,我妈说,你办事能力强,人也很帅!”她好像接受了我的礼物应该要回礼一样回赞了我。

我们确定恋爱关系的那年暑假,章老师和田老师想出去旅游,小丽说她带他们去,她爸妈都不放心跟她出去。章老师说,小丽从小到大没出过浙江,怎么放心跟她去旅游呢!

章老师说,如果能跟我一起去旅游,他们就放心了。听了这样的话,我心里简直喝了蜜一样甜,就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章老师说,她这辈子都生活在缙云山区,很想去看看大海。我们商量过之后,就定下来去秦皇岛。

回想起这一次旅游,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我和小丽时时处处被压抑的渴望。在酒店里,我叫小丽来一下我房间,她走进来没有随手关门,我刚想过去把门关上,章老师已经站在门口,我只好赶紧叫她进来。

在旅游景点,我拉着小丽想走开一点,单独相处一会儿,章老师马上就跟过来,说怕我们走远了找不到我们。

我说跟小丽去店里看看土特产,带点回去送亲戚朋友,她说小丽懂什么,她给我去看看。

有一个晚上,我特意避开小丽爸妈,牵着小丽偷偷跑到海滩,海水拍打着沙滩,大海在我们脚下起起伏伏,我的情感跟着大海的波涛一起翻腾……

突然,寂静的海滩上响起了高音喇叭:“李华飞先生、田小丽女士请注意了,你们听到广播后,请立即回酒店,你们的爸妈正万分着急地等待你们回去!李华飞先生、田小丽小姐请注意了,你们……”

高音喇叭刚响起来的时候,我们都感到奇怪:海滩上已经没有多少游人,广播怎么还会响起来呢?我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毫不理会跟我们没什么关系的高音喇叭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我们才同时惊讶地“啊”了一声,高音喇叭正在循环呼叫的是我们俩。

我们像踩着火似地跑回酒店。

接下来的旅游,我和田小丽再也没敢单独玩过。

许菲告诉过我,章老师和田老师都在一个乡中心小学教书,小丽考进县实验小学,成了一名英语老师以后,再过3年才退休的章老师办了内退,跟小丽一起住到城里。章老师跟人说,小丽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乡下,一个人在县城肯定呆不习惯,她要陪小丽住一段日子。别人就说,小丽都已经工作了,不再是孩子,就不需要做妈妈的陪了吧。章老师说,在妈妈眼里,女儿永远都是孩子。

听了许菲的话,我以为是女儿离不开妈妈,秦皇岛旅游之后,我才知道是妈妈离不开女儿。

在我与小丽结婚前,章老师对我就像看住贪腥的小猫不让它偷鱼那样地看住我。对小丽则像看住一尊瓷器,怕一时没看住,我就会把她碰碎。

“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就一个女儿,不跟你们住,还能住哪里呢!”结婚前,岳母就对我这样说。

结婚之后,至少经过半年左右,我才适应由单身汉到两代人同居一室的家庭生活。

我们的房子很大,有140多平方,是按照岳母的意思买的,买房之前,岳母说要把他们教了一辈子书的积蓄给我们买房子。

我说,买房子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应该让我们自己来承担。岳母就不高兴了,给岳父打电话,说我嫌弃他们,不要他们的钱就是不想让他们跟我们住一起。拿着手机哭哭啼啼的,哭说了一个上午,岳父挂掉电话就立即进城。

岳父来了也不说话,只是坐着抽烟。岳父有时候半天不说一句话,但岳母说的每一句话,他毫不迟疑地支持赞成。

我赶紧给岳父解释自己买房自己承担的意思,同时立马接受他们出钱购买婚房。

我们的婚房买在县城的边缘,离我上班的县电视台和小丽的实验小学都很远,但是价格比市中心便宜很多。

我们新房子的装修是新人的婚房,老式的风格。所有的家具都是松木现做,木头从岳母老家的自留山砍下来,我叫了货车运进城里。木工师傅是岳母小时候的邻居,岳母说自己做的家具耐用,一辈子用不坏。除了客厅摆着我和小丽的结婚照,其他房间都摆着岳父岳母不同年龄的照片,有一次,我把他们摆在我和小丽房间的的照片收起来。

我把照片才刚刚收起来,就看到岳母站在窗前,脸朝窗外,背对着我,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我听:“我们自己出钱买的房子,不能摆自己的照片?现在是不让摆照片,什么时候把我们两个老人家赶出屋?”

我不想惹岳母不高兴,赶紧向她认错道歉。我已经意识到,不管岳母做什么事情,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发表任何意见。

“你知道吗?是妈妈要摆在这里的!”

“你知道吗?是妈妈买的!”

“你知道吗?是妈妈叫我做的!”

“你知道吗?是妈妈喜欢的!”

……

“你知道吗?”是小丽说得最多的口头禅。

岳母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她掌控我们家里的一切!

小丽住院后,我晚上下班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医院。

走进重症监护室,小丽静静地躺着,感觉不到她的一点气息,她现在的这副样子,是不是轻松了呢?我们婚后的生活像被一个无形的铁笼沉沉地笼罩着,一切事情都不由自主。我不知道在结婚以前,小丽是不是有过自由自在的快乐时光,我只知道我们结婚以后,她就生活在焦虑和不安之中。

一天晚上,我主创的一个电视特别节目过审了,这是一部电视政论片,在县人代会换届选举之前播出。这部电视政论片全面回顾了上一届政府五年来的主要成就,还要高度归纳出上一届政府的理政思想。做过时政节目的电视人都知道,做这样的电视政论片,难的不是工作回顾和思想总结,而是怎样把握度。以前,台里做这样的电视节目,来来回回不知道改了多少遍,县委宣传部通过了,又被县委办或者县府办打回来。这天晚上,县委宣传部部长亲自带着县委办和县政府办两位主任来台里审片,我们台里从台长、总编辑到总编室主任、新闻部主任,大大小小的领导作陪,审片的领导比我们电视节目的创作人员还多。

领导们审完节目,我关掉播放器,整个会议室陷入了长时间地鸦雀无声之中,台长看看我,又看看部长,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两只手掌心渗满了汗水也不敢抽纸巾擦一下。

部长清了清喉咙,台里的大小领导和我们创作人员,立即不约而同地拿起笔准备记录。

部长的目光从台长开始,在每个台领导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我的脸上,我不敢跟他对视。

“我想提几条修改意见,可是,怎么想也想不出来。”部长笑眯眯地看着我说。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转眼看着台长,台长也愣在那里。

“你们呢?”部长问身边的两办主任。

“我没意见。”县府办主任摇了摇头。

“完美!”心直口快的县委办主任跟我比较熟悉,朝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们这才明白了部长的意思,其他的创作人员顿时“哇”的一声叫了起来。我们做的专题片就这样过审了。

我回到自家那个小区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子夜12点了。我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进小区,走到我们家的单元门口,离家越近越想大声歌唱,可是夜深人静,只能在心里小声地哼着小曲,手指轻轻地在楼梯扶手划过,轻手轻脚地上了四楼,推开家门,又轻轻地关上,拨上反锁开关,靠在门板上脱下鞋子,换上拖鞋,又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听到了岳母在床上翻身的声音,她睡觉总是不关自己卧室的门。

我没有开灯,怕吵醒岳母。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好,插上插销。小区里明亮的灯光透过窗帘,就像朦胧的月光洒在床上,小丽和平时一样,朝着窗户侧身而卧,乳白色的真丝睡衣,在半明半暗朦朦胧胧的灯光下,变成了桃红色,轻柔地包裹住她的身体。我在她身后躺下,一边亲吻她覆盖睡衣的肩膀、裸露在外的脖子和耳朵,一边无声地告诉她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她一动不动,只有均匀、轻松的呼吸。

我向她靠近了一些,她温暖的鼻息吹到了我脸上,像柔软的羽毛在我的皮肤上划过。我伸出手放在她身上,迟疑了一会儿,慢慢伸进睡衣,停在她胸口,我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宛如有一团火苗在我体内游动,灵魂立即跟着火苗一起跳跃……

我轻轻地让她仰起身子,平躺在床上,一边在心里一遍遍地说:“小丽,对不起了……”一边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解掉她的睡衣。

“小丽,我今天很开心、很快乐,但是还不够,还想更快乐,重要的是也要让你快乐,真的很想……”我其实没有发出声音,但却听到了自己一直想对她说的话。我压抑得太久了,我贴在她的胸口,双手在她的肌肤上抚摸,默默地祈祷我能把她融化,继而紧密地融合为一体!

我听到她嘴里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接着就感觉到了在她迎合我,呼吸也渐渐加快,可是,只过了一会儿,我就突然觉得有那么一瞬之间,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紧接着又是呼吸越来越急促,四肢痉挛,全身僵硬,对我像面对猛兽那样,惊恐得整个身躯向后仰去……

我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

我连忙离开她,举起双手,向她表示,不再动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地放松下来。

“华飞,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低声抽泣。

“不是……,小丽,没关系的!”我不敢再碰她,怕一碰到她又发生痉挛。

“结婚这么久了,还是这样,我……”

这时候的小丽那么无助,那么脆弱,那么楚楚可怜,我很想把她轻轻地抱在怀里安抚她,可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最不想让岳母听到我们之间的私房事,可是,岳母还是听到了,她趿拉着拖鞋,噼里啪啦地穿过客厅,慌慌张张地来到我们门口,使劲地扳动着门锁,想推门进来,可门被我反锁了。

“小丽,你怎么了?”岳母用力地拍打门板。

“妈,你走开!”这是结婚以来,我第一次听到小丽对妈妈吼叫。

“华飞,就那点破事你都做不成吗?”岳母还在门外,没有走开。

“不要你说!妈,你走开!”小丽无助地呐喊!

“好好好,要是翅膀真能硬起来,我也就不操心了!半夜三更锁什么门呢,防贼吗?防我吧……”岳母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丽终于安静了下来。

“结婚都快要两年了,每次都是这样,一直没有让你做成!对不起,华飞……”小丽把头靠在我肩上,不停地道歉。

我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不是她的错。帮她整理好睡衣,让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又掖了掖被角,表示已经给她遮盖严实,让她安心睡觉。

然后,我在她旁边躺下,盖上自己的被子。

这天下班,我满腹心事地低头走路,走到重症监护室门口,透过门板上的玻璃,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坐在小丽的病床前。谁来探望小丽了?重症监护室不是不允许探望吗?我想得赶紧进去跟客人打招呼,手一搭上门把手,就明白了里面的女人是谁。

我立马停下了脚步,慢慢地从门口退开。

我站在走廊上,远远地看着门窗里面的岳母,她背对着门,双手捂着嘴巴,双肩颤抖,肯定是在低声抽泣。

我用目光四处寻找,但是找不到岳父。肯定是岳父陪她一起来的,她不会骑电瓶车,也不知道坐几路公交车,她一个人来不了医院。

小丽摔伤之后,只要我们在一起,她就骂我,怪我没看住小丽,怪我不该让小丽一个人去仙都。说我只知道工作,讨了老婆不知道照顾好,讨来干什么!岳父讨了她快四十年了,没有出过这种事情……

我能想象得到,我们在医院里一见面,肯定又是被她怒骂一顿,我不想在医院里听她责骂,如果能够做到,我不想让她的责骂出现我们生活的任何地方,为此,我和小丽一直都做这样的努力:不由自主地向她妥协。

我转过身,慢慢地走出走廊,我也不想现在碰上岳父,碰上他,我不知道说什么。岳父一听到小丽出事,就向学校请了长假,他要跟我轮流守护小丽,我没有同意,我叫他先看好岳母,小丽有我就可以了。岳母现在的情况确实需要人照顾,他就同意了。

我现在是县广播电视总台副总编辑,小丽住院以后,台领导就不再安排我带队采访。领导这样照顾我,我非常感激。

同事们也都很体谅我。以前,加班审稿和审片是家常便饭。现在,大家都赶在上班时间叫我审稿和审片,使我一下班就能来到小丽的病床前,有这样体贴的团队,我感到十分慰藉。

小丽摔伤住院第五天,县文旅局局长和仙都旅游开发公司总经理来医院看望我。我跟局长不是很熟悉,但是彼此都认识对方。他们隔着门窗玻璃,看着奄奄一息地躺在重症监护室的小丽,心里都很难受,他们对景区管理存在的问题向我道歉。局长说,小丽出事后,文旅局立即派人调取了景区内的监控录像,经过认真比对和分析,小丽是从步虚山上跳下来,而不是摔下来。

“你说什么!”我跳了起来。

“李总编,我知道你一下子难以接受,但是,反复分析田小丽进入景区后的录像,她确实是跳崖自杀……”

总经理立即拉开提在手里的公文包,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递给我,说这是公司给小丽支付的部分医疗费。

我没有接文件袋,不解地看着局长。

局长说:“不管怎么说,景区管理都有疏漏,这点钱肯定不够,李总编,你先拿着。”

我没有接。

“调查结果还没有最后定性,我们还要再请省里有关专家鉴定,我们一定会认真分析,详细调查,不管是什么结果,都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局长说。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我坚持拒绝接受牛皮纸袋。

我找到的跟小丽说的话题,是我乡下上新屋老宅几代人的爱情故事。这是我们李家历史的一部分,小丽是上新屋第四代主人,应该知道这些故事。我已经讲了好几夜,她还没有任何反应。当然,我也没指望她很快就会有反应。

自从我跟小丽做不成“那点事”被岳母知道以后,她就经常旁敲侧击地数落我,说我没卵用。

我说,不是我没用,是小丽还没有融化。

冬天,屋外风雨交加,屋内非常寒冷,再冷的天气,岳母也不愿意开空调。每当我想要开空调,她就说,开什么空调,要是觉得冷,到被窝里就暖了。

晚上我和小丽过早地躺到床上取暖,我就想跟小丽做“那点事”——这也许就是岳母不让开空调的良苦用心,可我跟小丽之间的“那点事”始终做不成。

结婚六年,小丽还没有怀孕,我们就成了邻居、亲戚、朋友和同事们关注的焦点。他们遇到小丽,就瞪大眼睛看她肚子,好像他们的眼睛只要稍微眨一下,小丽的肚子就会蹦出一个小孩,他们便错过了观赏精彩瞬间的机会。

小丽有一个大舅,他是岳母的大哥,岳母跟大哥关系不错。大舅只要进城,就会来我们家吃饭。大舅在乡政府工作,他和岳母一样,业余时间都花在电视上,对各种电视节目都有特殊的感情,岳母觉得有我这样一个女婿,给她脸上增添了不少光彩。大舅也经常跟别人提起我这个外甥女婿,而且还要特别强调,我在台里当副总编,跟副乡长同级!

总的来说,大舅就是一个正派乡镇干部的形象,本质上是一个好公务员,只是两杯酒喝进肚子,就反反复复地说同一件事情。跟他一起吃饭,他总是有说不完的他们乡里的家长里短:谁谁又有了什么不幸遭遇;哪个邻居的男主人又有了什么桃花运;某某老人的儿子又做了什么不孝的事情……一件件乡村轶事,被大舅用家乡俚语添油加醋地送上餐桌,让我们一家人笑得前仰后合。大舅是讲故事的高手,在我面前,喜欢不失时机地卖弄文化,时常口吐成语,出口成章,把乡村轶事讲得生动有趣,末了再加一句他自以为巧妙的点评。

岳母觉得有这么一位大哥,他们那边的家庭,就有了一个可以跟我媲美的文化人。

小丽一直没有怀孕,惊动了大舅,不知道是大舅特意跑家里规劝,还是岳母请她来家里做说客,大舅一坐上餐桌就对小丽和我毫不避讳地劝起来。

“你们两个后生,什么时候能让我做舅公呢?”大舅喝了一口酒,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丽,然后指着小丽的肚子问。

“我是不敢催他们,娘亲舅大,你做娘舅的替我多看着点,我住在他们家里,不就是等着做外婆,替他们抱小孩吗?”岳母端着饭碗说道,她始终努力想给亲戚们留下一个贤妻良母、脾气温顺的丈母娘印象。

也许你夜间睡觉能关上门以后;也许你不会再把耳朵贴在我们卧室的门板上偷听以后;也许你屙屎的时候关上卫生间让我们听不到你大便掉落到马桶的声音以后;也许你对小丽彻底放手以后……我心里默默地回应着他们兄妹,嘴上却殷勤地劝大舅多吃菜。

大舅充分发挥他的口才,绵绵不断地给我们讲小夫妻怎么怀孕的故事:我们乡政府民政干事的儿子,在洞房花烛夜头一个月,就让他的未婚妻子怀上了孩子,这种事情掐指一算就明白,他们结婚第八个月,就生下一个男孩子,他们自己说是早产,刚生下的男孩子足足有八斤二两重——这种事最明白不过了——有这么重的早产婴儿吗?现在这个风气,谁在乎你是未婚先孕还是婚后再孕?大家只看重你有没有满地乱爬的小孩。现在,他们又刚好赶上二胎政策,一家子就准备生二胎了!

“所以,我跟你们说,什么事情赶早都能占到便宜!”大舅咪了一口酒,给这个故事作了一句点评。

“华飞,你在电视台当领导,是不是太忙了?”大舅藏在两道浓眉下的眼晴,常常以探究、狐疑的目光看着所有人。

“别提有多忙碌,天天加班,没完没了!”岳母抢着替我回答。

“这就对了么!”大舅一副看清一切后恍然大悟的表情。

“对什么?”岳母还不知所以。

“你女婿忙得一整天都不在家里,晚上半夜三更才回家,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是不是?”大舅觉得自己在理,说话就像猜拳一样叫喊。

“就是呀。”岳母说。

“他又这么文弱。”大舅指着我说。

“是不够强壮。”岳母附和道。

“所以么,你说,他还有什么精力做那种事?”大舅说。

岳母笑而不答,小丽离开餐桌假装找垃圾桶吐骨头,我低头扒饭。

“本来呢,像你这样年纪的人,应该要让我外甥女夜夜累得第二天不会走路才对!”大舅对这种话题特别感兴趣,喝了酒之后,兴致更浓了。

“咳咳咳……”岳母立即大声咳嗽起来。

大舅干笑了几下。

小丽走回餐桌,挤出一个无力的笑容。我瞥了一眼大舅,叫他吃菜喝酒。

“你们知道吗?”在餐桌上,大舅永远是话题的把控者,发现他说的话有冒犯尊者之嫌,或者别人不感兴趣了,他立即就转换话题。

“知道什么?”岳母反问道。

“离我们村七八里路的西岸村,有一个娘娘殿?”大舅说。

“好像听说过,怎么啦?”岳母说。

“小丽大舅妈有一个表妹的女儿,结婚三年了还没有生孩子。前年,表妹女儿去西岸娘娘殿,给送子娘娘烧了一柱香,再喝了一瓶殿里的仙水,许下一个愿:要是能让她生一个儿子,就给送子娘娘唱三天三夜大戏。这不,去年秋天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去年腊月,赶在过年前几天还了愿,请了老家最有名的戏班,在村里唱了三天三夜大戏!”大舅大口吃菜,吧唧吧唧地咀嚼,也一点不影响讲话的语速。

“这事你可要说真的哦?”岳母用筷子指着大舅。

“千真万确,半点不假!”大舅言之凿凿。

“真这么灵?”岳母又问。

“真的很灵!只要外甥女婿有时间,大妹子你带他们回来一趟,我带你们去拜一拜西岸娘娘殿。”大舅说。

“我们就不麻烦大舅了。”小丽说。

“是,我们不应该麻烦大舅!”我立即给小丽帮腔。

“大哥,你瞧,那我还能怎么说呢。我不是常常跟你说吗,在我们家里,都是由他们作主的。”岳母其实心里很明白,小丽为什么一直没怀孕,便赶紧说道。

“哦,好,好!我只是跟你们那么说说。”大舅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

大舅来家里吃中饭的那天晚上,我和小丽又早早地躺在床上相互取暖,彼此之间一番温情之后,我就有了一种久违的欲望,想起大舅说的那些话,就想努力试试,看看小丽能不能消除心理障碍,结果我还是失败了。

小丽觉得她自己还是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她抽抽搭搭对我说,如果有了孩子以后,交给妈妈带,孩子就会跟她一样的遭遇,跟她一样不幸,那还不如没有孩子。

也许是小丽的这几句话,也被岳母贴着门板偷听到了,她一直憋在肚子里,可终究还是憋不住,几天以后,她对我大发雷霆:“你看看人家公鸡和母鸡,哪一次不是公鸡把母鸡的头往地上一摁,那点事就做成了!”

小丽昏迷不醒已经第八天了,依旧没有苏醒过来的任何迹象。我又找吕医师谈了一次,吕医生每次说的话都一样:要跟病人多说话,唤起病人跟死亡抗争的力量。

从吕医师办公室出来之后,我在小丽病床旁边坐了下来,我只能继续给她讲上新屋故事,一边给她讲,一边静观其变。

记不清跟小丽的夫妻生活第几次失败之后,她跟我讲了一件事。

小丽10岁那年的暑假,跟以前一样,每天早上起来,就跟爸爸和妈妈去外婆家,吃过晚饭再回学校的房间睡觉。妈妈说,每天早晚都走一趟,刚好当作散步,锻炼身体。自从小丽出生以来,岳父和岳母就在外婆老家那个乡中心学校教书。乡中心学校有幼儿园、小学和初中,岳父是初中语文老师,后来当上了副校长。岳母一直在小学教数学,外婆家离乡中心学校只有3里路。

小丽从小生活在乡村,在她生长的世界里,接触的人都是自产自销的农民,有的人生活过得很艰难,有的人丰衣足食,但必须风里来雨里去,辛勤地劳动,只有她家的生活无忧无虑,每年到了最热的天气和最冷的日子,她一家人就轻松悠闲的度假,她的生活,在别人眼里就是神仙过的日子,她平时听到的话,都是对她的赞美,看到的都是对她谦恭的笑脸和羡慕的眼神。

小丽10岁那年暑假,小丽的小姨在外婆家待产,预产期是7月底。

小姨是岳母唯一的妹妹,小丽上小学以后,小姨就去温州打工,在此之前,小姨一直都在家里,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岳母是外婆家里的主心骨,而小姨最听岳母的话。小姨很可爱,总是微笑着。她跟不苟言笑的岳母不一样,跟态度温和却说话不多的岳父也不一样,她一天到晚总是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开心。小丽跟小姨在一起,不像是小孩跟大人在一起,也不像是晚辈跟长辈在一起,而是朋友之间在一起,小姨就是小丽最好的朋友。

小姨是嫁给小姨夫以后,才跟小姨夫去温州打工的。

小姨怀孕过两次,可两次都流产了。

这一次,小姨是第三次怀孕,即将可以在外婆家生下孩子了。

大家都说,小姨坐月子,刚好岳母放暑假,可以照顾她,真是太好了。

小姨在外婆家待产的一个月时间里,岳母对她的照顾可以说是事无巨细。有一天早上,岳母从学校回外婆家,看到小姨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休息。岳母大惊失色,责怪小姨不该一个人坐在路边。小姨说,就在村口走走,活动活动身子,有助于生产。岳母立即大声呵斥小姨: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预产期不到一个月了,你还敢一个人在路上走,万一走着走着羊水破了,怎么办?多危险?不能再走了。小姨就再也没有在村口走过。

那个时候,外婆家的生活条件还不太好,小姨别的不敢奢想,只想吃桂圆。外婆也说桂圆营养好了,小姨多吃桂圆,将来的孩子眼珠子乌溜溜的,非常漂亮。就买了桂圆给小姨吃。小姨吃的时候,也经常会剥给小丽吃。岳母知道了,就讲小姨:这个时候还敢吃补品?吃了补品,胎儿会发育很大的,到生产的时候,痛死你还生不出来!剩下的桂圆小姨就不敢再吃了,全都给小丽吃,小丽想偷偷给小姨吃一个,小姨笑嘻嘻地对小丽说,小姨不吃,小姨吃了,你妈会骂你!

在外婆家待产那个月,岳母不让小姨吃鸡蛋,更不给小姨吃鸡鸭鱼肉,只能吃粗菜淡饭,那段时间,村里人看了小姨,就问: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要是给岳母听见了,就会对人家说,要是你挺着那么大的一个肚子,你也会累得脸色苍白!

明眼的人也许能看得出来,小姨不是累得脸色苍白,而是缺乏营养!

离预产期只有四天了,岳母叫小姨提前两天去县妇幼保健医院待产。小丽记得只有这一次,小姨没有听岳母,小姨说,不要去县医院了,就在乡卫生院生吧,真要去县医院,也等小姨夫回来了再去吧。

岳母知道小姨是心疼钱,迟一天去医院,就少花一天的钱,就没有再坚持,答应等小姨夫回来再送小姨去县妇幼保健院。

那天晚上,小丽和岳母、岳父吃了晚饭,看看小姨没什么异常,就回学校了。

他们一走,小姨也扶着墙壁,慢慢走上二楼,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了。

可是小姨刚刚躺到床上,就有想拉大便的感觉,去了卫生间,又拉不出来。小姨还没有生过孩子,不知道这是临产的征兆。

到了半夜,小姨就肚子一阵接一阵地疼起来。那个时候,家里只要外公外婆,他们睡在一楼,年级大了耳朵都不太灵,小姨大声叫喊、用力拍床,他们都没有听到。那时候,小姨还没有手机,没法打电话。

小姨肚子疼得实在忍不住,已经走路都不会走了,没有办法,只能从楼上爬下来。

小姨爬到外公外婆床边,把他们拍醒,他们一看到拖了一地血的小姨,一下子慌了神,在他们的脑子里,能够想到的,就是跑出去叫村里的接生婆。

那天,小丽心里也许有感应,比往日更早一些起床,一起来就闹着去外婆家。小丽一跨进外婆家,就看见满地黑乎乎的血,小姨躺在外公外婆床上,接生婆趴在她前面,哇啦哇啦的,不知道叫喊什么,外婆扶着小姨,嘴里喋喋不休地念着什么经,外公在厨房烧汤。

小丽大叫一声,向小姨跑过去,岳母想拉住她,可已经来不及了。

小丽跑到小姨面前,刚想向小姨扑上去,却一下子惊呆了:小姨没有穿裤子,肚子下面有一个黑洞,突突地向外面冒出黑色的血,一个黏糊糊的小脑袋卡在洞口……

小丽一下子昏了过去。

岳父背着小丽在村里转圈,小丽趴在岳父背上,脑子里一直晕乎乎的,等她和岳父回家的时候,岳母和小姨都不见了,只听见外婆在呜呜地哭,外公对岳父说:孩子没用了,大人向县里的医院送去了。

外公说完,外婆又在哭泣声中吐出了一句:是个儿子呢,咋会这样啊!

过了一天,小丽得知,小姨被送到县人民医院后,因为失血过多,没能抢救回来……

这天上午,台里没什么事情,我想多陪一下小丽,去街上随便吃了一碗馄饨就回医院。我沿着急诊室的走廊来到小丽的病房前,朝里面看了看,小丽依旧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着。自从上次在小丽的病房遇见过岳母之后,每次白天到病房门口,我都先要向里面张望一下,没有看到岳母,就让我松一口气。其实,医院规定,病人在急诊室里不能探望,岳母后来没有再来过。

这时,急诊室的一位值班医生刚好进来查房。小丽昏迷不醒已经第九天了,我天天晚上来小丽的病床前,跟她彻夜长谈,急诊室里的医师和护士都认识我了,值班医生一看到我,就说我日复一日,天天如此,用爱来唤醒病人,急诊室的医生护士都被我感动了。值班医生给我详细介绍了小丽目前的病情。完了,他说,虽然这么多天过去,病人还没有恢复意识,但是,也没有看到病情恶化的迹象。

“在这种情况下,病情没有任何恶化的迹象,就是好事情!”他又强调了一句。

我听了沉默不语。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值班医生抓住我的一只手臂,用力地握了握,跟我道了别。走到病房门口,又转过身来,对我鼓励道:“不要灰心,我相信爱情的力量,加油哦!”

跟在他身后的几名医师和护士也都朝我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我知道自己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感激的微笑。

小丽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小姨和她刚出生儿子的死,她有摆脱不掉的责任。

她说,她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小姨出事的那天晚上,她胸口一直“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心里说不出所以然地惴惴不安,想叫妈妈和爸爸留在外婆家陪小姨。外婆家的二楼有好几个房间,她和爸爸妈妈可以睡在二楼。可是,妈妈说,第二天一早就要送小姨去县人民医院,晚上要回学校收拾一下,爸爸妈妈的衣服都要带够。

“如果我再坚持一下,爸妈他们可能就在会在外婆家住下了,他们又是都睡在外婆家,小姨就不会出事了!”小丽把不该由她背负的责任背在身上,经常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你妈的脾气,怎么会听你呢,那时你只是一个孩子?”每次我都这样安慰她。

“没试过,怎么会知道呢……”小丽幽幽地叹气。

“不是你的责任,当然,也不是你爸妈的错。”我说。

二十几年过去了,小丽都在“要是留外婆家,小姨就不会死”的后悔里自责,时间越久,她的后悔越深,自责越重!

我默默地走进病房,在小丽病床坐下,轻轻地抚摸她的脸庞,好像要抹去她头上沉重的思想包袱,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那年你只有十岁,失去小姨,你不需要承担责任,你却始终无法释怀,把它当成自己的过错,背负了二十多年!愧疚就像恶性肿瘤一样,不断变大、恶化,直至癌细胞扩散到你的全身,啃噬着你的灵魂和肌体!”

我俯下身子,继续在她耳边呢喃细语:“你说,最后你还是听妈妈的话,回学校睡觉,没有留在外婆家陪小姨。你一辈子只知道听妈妈的话,是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人。你说,天一黑,你就会听到小姨在黑夜中呼喊救命的声音,我也一样,一想到仙都,仿佛就听到你站在山上向我发出求救的呼喊!”

省里专家研究了小丽在仙都景区完整的录像,作出最后结论,小丽就是跳崖自杀。

那天,文旅局长和旅游开发公司总经理走了之后,我就想到小丽确实是自杀。小丽身上背负的太多了:独断专横的妈妈像蚂蟥一样吸附在她身上;不能成为我真正妻子的愧疚像针一样扎在她心里;小姨和尚没出世表弟之死的自责像鞭子一样抽她……,其中任何一件事都压得她几乎窒息!

我轻轻抓起小丽的手,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就算你要在悬崖上跳下去,我也不会放开你的手,决不能让你走。你没有了小姨,过去这么久还那么悲痛,你一定要想一想,要是我没有了你,我也会多么悲痛,你忍心让我痛苦一辈子吗?”

病房通明敞亮,把小丽的脸庞映照得很清晰,她的头枕在白色枕头上,一动不动,明亮的光线下,她的脸色似乎没有前几天那么苍白。

“你说,原以为跟我结婚以后,就跟其他人一样,有一个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天地……可是,我们结了婚,有人总想敲碎你最想要的东西。这样的生活,你很伤心,也很无助。你说,这就是你的命,一个人无法改变命运。可是,我要对你说,小丽,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你已经有我,只要你给我时间,我们就有机会以改变一切!你知道吗,我已经开始努力了!”

我有些激动,一时间说不下去了,就停了下来,低下头,看了一眼瓷砖做的地板,然后抬起头,看着小丽继续说道:“你说,大学毕业留在了城里,离开令人窒息的家庭,离开唤醒你记忆的氛围,可是,妈妈的到来,你跟过去切断的生活,一下子又都恢复了链接,最终回到了原点。可是,你知道吗?在我的单位附近,我悄悄买了一套单身公寓。我咨询过心理医师,医师说,你需要独立的空间,独立的生活。我们不能做那点事,是小姨给你的心灵创伤太深了。我们要搬出来自己住,不是撇下妈妈和爸爸,只是离开他们的束缚,你需要脱离妈妈的摆布,要有自己的生活,我相信妈妈会同意的,就像你断奶一样,虽然到了五岁才断奶,可迟早还是断奶了。我把心理医师的意见告诉妈妈,她一定能明白的。”

说完这些,我俯身低下头,亲了一下小丽的额头,然后站起来,转过身,准备去一下卫生间,突然看到岳母就站在急诊室病房的门口。我吃了一惊,原地愣住,不知道她在那里已经站了多长时间。

“妈,您来了?”我朝走廊张望,跟上次一样没有看到岳父。

“华飞!”岳母站着没动。

“妈……”我跟小丽说了很多话,声音都有点嘶哑了。

“你后悔娶了小丽吗?”岳母看着小丽问我。

“妈,跟小丽结婚,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不知道岳母为什么要问这样的话。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小丽出院,我就回乡下。”

“你不能回乡下!”

“你知道吗,华飞?我很想要孩子……”

“妈!”我心里一怔。

“妈也想过,到底是什么把我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小丽和我都没有怪过您……”我应该早一些付诸行动。

“小丽五岁才断奶,对小孩大人都不好,我就是下不了决心。”岳母走到小丽床前,在她身边坐下。

我想起了一个医师朋友说过的话:婴儿什么时候断奶,时间一定要把握好。

“你知道吗,妈一直认为小丽离不开我,实际看来是我放不下小丽,现在是该下决心放手了……”岳母瞅着小丽床头柜上的各种仪器说。

“妈,你们不要回乡下,我和小丽住公寓,大家都在城里,方便互相照顾。”我想,刚才跟小丽说的话,岳母全都听到了。

“那我和小丽她爸住公寓吧。”岳母进病房后第一次正面看我。

“爸爸明年也退休了,现在你们住那里已经习惯,就不要搬了。你们上了年纪,睡眠不深,容易被吵醒。那里夜里安静,不会吵到你们睡觉。妈,这个事现在不急,等小丽好了,我们再说吧。”我担心岳母一下子接受不了。

“那就照你说的定吧。华飞,把小丽嫁给你,我也没后悔!”岳母给小丽掖了一下被子,这是她第一次照我说的做。

突然,我看见小丽的两只眼角慢慢地渗出两颗泪珠,泪珠渐渐变大,滑出眼角,顺着她的太阳穴淌了下来……

“小丽!”我惊叫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

“小丽……”岳母也喜出望外。

昏迷了十天九夜的小丽,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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