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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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列车已穿过了建国初期那条残垣断壁、筚路蓝缕的时光隧道，它正铆足马力疾速奔向百废待兴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光芒鉴证着我们摘掉了“红小兵”那片菱形胶牌，荣耀地佩戴上了熠熠闪亮的团徽，风华正茂的意气笼罩着豆蔻年华的身影，放浪形骸的心潮无时不刻地激荡澎湃，五彩斑斓的思想火花喷薄四射。在这个激情燃烧的岁月中，我迎来了期盼弥久的暑假，这一年七月，我已跨进了十四岁的行列。这个超长足时的暑期让神驰遐思的我绽放出精彩纷呈的巧思妙想，冗杂纷繁的计划在青春的原野上放飞追逐，它们似乎都亟待我事必躬亲地前去踏迹。经过几番激烈地思想角逐，我最终在琳琅满目的暑期梦想中艰难地抉择去省会武汉工地上做临时工，这是家乡生产大队建筑队承揽的工程项目。
流火的七月底，生产队里夏收夏播的“双抢”战斗已逐渐褪去了热火朝天的喧嚣，参加农忙的中学生们立即洗净身上的淤泥去寻觅能挣学费的暑期工。在一个蛙声如潮、萤火飞舞的仲夏之夜，我尾随生产队里几位年富力强的劳动力，搭乘生产大队的农用手扶拖拉机向武汉方向进发了。一路上轰轰隆隆的拖拉机声震耳欲聋，车头的远射灯划破了前面那片漆黑的夜空，拖拉机前浓烈的油烟从烟管口喷薄而出，炽热的夜风携着浓厚的油烟扑面而来，熏戗着车斗里的乡亲们。经过七个小时的颠簸，我们于第二天凌晨四点车殆马烦地到达了汉口北一建筑工地上。接待我们的是本生产大队的保管，他热忱地将我们引领到离工地两华里的宿舍并安排当日的工作内容，当我们兴致勃勃地来到“宿舍区”的外围，刚刚那种新鲜好奇感被眼前的狼藉横扫而空。保管所说的“宿舍区”就是一个废弃的养猪场，猪圈外垒起了恶臭喧天的粪堆，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面上残留着一层薄薄的猪粪，沥青油毡的猪舍屋顶覆盖着机制的红瓦，尽管如此，它依然遮挡不住盛夏的烈日和骤雨。最令人堪忧和心悸之处是养猪场旁边有两口天井大的粪窖，不知其浅深，它是雨水天气中泛滥四溢的始作俑者，经常将我们置身于濯淖污泥之中。走进猪圈内，兴高采烈的热情火焰已被惨不忍睹的眼前场景浇灭了，失落的我无精打采地搬来竹板床放在两间猪栏那低矮的隔墙上。我挂上从家里带来那补丁满目的陈旧蚊帐，铺上跟随我多年的单人凉席，怀着随遇而安的懵懂童心，心无挂碍地进入虚无缥缈的梦乡。
那天上午九点，暑期工作在未进行预演模式就正式启动了，我的工作岗位是搬运红砖。瘦骨嶙峋的我双手怀抱着八至十块堆起足有半人高的红砖，佝偻着状似麻杆的细腰、战战兢兢地将红砖搬到十米左右的砌匠师傅面前，汗流浃背的搬运工作煎熬着枯燥单调的八小时。几天下来，我那双纤细白皙的手上磨出紫色的血泡，裸露的皮肤被炽烈的阳光熏烤得黝黑发亮，弱不禁风的身骨疼痛难忍，蹲起时，需用双手支撑起快要折断的小蛮腰。不堪重负的我以槌骨沥髓的方式挤兑着七毛钱的日薪，我暗自屈指数着25天可赚取17块5角，这收入足够一年的学杂费和零花钱，我欢喜地盘算着这笔不菲的收入，当下的疲劳和伤痛顿时被眼前的目标蓝图清零，恶劣的生活和工作遭遇瞬间蝶变为惬意的梦想。我在困顿中触景生情，此刻的境况唤起了我对中共党史的记忆。那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周恩来、邓小平、陈毅、聂荣臻等老一辈革命领袖旅欧勤工俭学的窘迫情景，他们在经济拮据甚至囊空如洗的境况下，一边在法国频临倒闭的工厂做薪水微薄的苦工，一边接触并传播马克思主义，主导并参与成立了中共少年支部和中共青年团等组织，为拯救灾难深重的旧中国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和组织基础。领袖们那可歌可泣的勤工俭学壮举勉励着我不畏困蹇，坚持走完人生的这段逆旅。
临近暑假结束还有十天，汉味十足的发小得知我来汉务工，特意从市区内赶到偏僻工地宿舍看我。他的父親是返城的下放知识青年，五年前他们举家随迁武汉。与我交谈时，他用手帕捂着鼻子遮挡着恶臭，始终与我保持两米开外的间距，脱口而出的是一口流利的武汉话，他含辞尽吐地称谓我是“乡巴佬”、“乡里伢”。他身上原有的乡土气味早已消逝褪尽，周身已被城里的洋气粘附着，他音高拔调地介绍自已是前脚跨进大学门槛的重点中学生。自我们见面至他离去的时间段，我一直是他唯一的忠实听众，他的慷慨陈辞让我倍感到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已横亘在我们面前，城乡差别带来的自卑蓦然间涌上了我的心头，一番“叙旧”结束之后，我目送并仰慕着他那天生尊优的背影，自惭形秽的我伫立在午后的阳光下顾影自怜，卑微伤感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野。远去的发小迅速地消失在宿舍和工地附近的片区。我与发小的隔阂不是源自于内心世界，而是地域或城乡的固有天然边界，天壤之别的社会现实凸现在世俗面前，筑构成我与发小之间的心里屏障。一会儿，我没精打采地回到牲猪住过的宿舍，仰卧地凝视着蚊帐顶端，殚精竭力地思索着消除我们之间隔阂和城乡差别的可行性，顿悟出农民子弟靠科学知识和踔厉奋进来改变先天的命运。第二天，我屏蔽了下里巴人羡慕城里的花前月下以及阳春白雪低看乡村的犁耙桑麻等视觉，豪迈地淡忘我和发小因城乡差距引发的内心不悦，快乐地接受眼前这种凌乱污秽的生存环境，把尘世上的苟且活成自己的从容淡定。往后的几天，我一如既往地将瘦弱的躯干沉浸在血汗交融的劳苦之中，为日薪7角钱而磨骨折腰，锲而不舍地干完了25天的暑期工，欣喜愉悦地领到25天暑期工资。
如获至宝的我怀揣着25天的劳动战果，如数交给母亲精心支配。暑期工的苦旅生活刻录了这段动容的人生掠影，镌刻着磨砺奋进的人生轨迹。25个披星戴月、25个风雨兼程上演着一场“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地修行，弹奏着一曲《平沙落雁》的空灵禅音。那年开学之后，我心无旁骛地摒弃繁缛末节的尘俗杂念，彻底遗忘与发小的那场不期而遇的尴尬际遇，泣血誓愿锐志向学，焚膏继晷地驰骋在知识的原野上，用智慧和真诚填平亲朋旧友之间的裂缝或沟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