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我在庐山曾有过一晚小住。留宿的酒店深藏在白云谷底,经过蜿蜒盘旋的40分钟车程才抵达。这家酒店窗户都是密闭的,只可以将将推开几寸的空隙,抬头上望是郁郁葱葱的林海,俯首下探则是悠悠深谷。那一夜,我久久难以入眠,耳边隐约间不是风吹叶动的簌簌声,就是同我一样夜不成寐的啾啾虫鸣,迷迷蒙蒙中,我好像顺着山路一直在走,那个时辰不早不晚,像是午后,却也有点黄昏的意思。
有好长好长的台阶,并不知道通向哪里,但又没有其他路可以选择,沿着台阶一步一步上来,却原来是一个豁朗的大平台,再向前看去则是云雾缭绕,深邃不可窥见,平台两侧竖着高大宽广的会议大厅,那模样尤其像我们日间参观过的庐山会议旧址,门楣上似乎也有红色横幅,却是字迹淹然。我正犹豫间,两侧会议厅的门突然都打开,有很多穿着50/60年代衣服的男女彼此聊着天走出来,散会一般。
人们纷纷从我身边经过,谁也没有看我一眼,我就很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会议室出来的人渐渐稀疏,直至停止,当我正要离开时,却又很清晰得看到西边会议室大门里,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影,虽然逆着温暖色的光线,还是清晰地看到她那熟悉的齐耳短发,浅蓝色收腰风衣和深灰色长裤,手里拎着一只我们学生时代常用的红色文件夹,跟刚才出来的那些人在形象和气质上都有着鲜明的对比。
我们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发出惊讶的声音:“是你啊!”
这当然只是一个穿越千里和时光的梦,但是当我清醒时,那感觉却恍惚得跟真实一样。
第二天下山路上,我发了一条信息给她,描述梦境中我们的对白,我对她说:“你来开会吗!”她微笑着点点头,我又问她:“晚上有空吗?请你吃个饭!”她说:“这就要走了,等你再回锡盟吧!”
也就是听到“锡盟”两个字,我才恍然觉察到一种异域他乡的虚幻情绪——这应该是在梦里吧!
我们的梦和现实往往就隔着一点点“思念”!
想起一首诗来: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这是唐代诗人元稹写来酬答好友白居易的。公元817年,因为与当权者的政见分歧,元稹和白居易同遭罢贬,分别迁职至通州和江州,两地迢迢千里,音讯渺然,而元稹心情郁闷,到任后就大病一场,初愈之刻,收到白居易辗转捎来的一封信,信中录有小诗一首:“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
元稹读后,百感交集。人在落寞孤独中收获远方的牵挂和惦记,能够互诉衷肠,无异于雪中送炭。他又何尝不是日夜想念着这位多年好友!于是元稹回赠此诗,聊表情谊。
1989年1月,我孤身离开内蒙古草原奔赴籍贯地安徽。走的那天,包头好冷,天色昏暗,飘着碎碎的雪粒,送站车的车窗都冻上了,我跟来送行的朋友连个道别都没说就匆匆出发。火车一路行来,窗外的景物从草原冬日的萧瑟慢慢过渡到接近江南的烟雨暖阳,那时候的绿皮车真的很慢,慢的有足够时间容我一分一分收拾旧心情,因为全然不知道未知的目的地是什么模样,忐忑中只是明白再想回去就不是那么容易。
30多年前徐州火车站乌蒙蒙一片,出站那条路连路灯都没有,众多餐饮住宿的店铺都把自己最亮的一盏吊灯挂在自家门口,让行来去往的旅客在灯影下混杂着汤粥面味道和招揽声中徜徉着。那一晚吃的什么我记不清了,但是住的地方留下深刻印象,一间家庭客栈楼梯间改造的客房,一夜都能不断听得到里里外外的开门和关门声。也就在似睡非睡之间,我好像又站在宝昌旧宅门口,可那扇门却怎么也推不开,恍惚之间,有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这么晚了,去我家住下吧!”
我睁开眼的时候,空气中那个声音似乎还有些袅袅余温。天这时已经蒙蒙亮,洗漱间里人声琐碎,我也匆匆起身,继续未尽的旅程。出来候车时,有那么一瞬间突然觉得好灰心,回首所有过往,似乎随着这个梦都做了清“零”,那一天我刚满18岁,心里却萌生出不见边际的苍苇,我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的生活,自己必将是个孤枝般的存在。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记不清多少次身在安徽梦却回到了千里之外的草原,很多朋友纷至沓来,在梦里与我一起嬉笑热闹,每次醒来的那一刻真的希望闭上眼能再回到梦里去见见他们。
时间长啊长,记忆的颜色也渐渐变浅,我更多开始梦里看见自己曾生活和经历过的环境:宝昌中心街一角的新华书店,那个长长的“小人书”柜台,琳琅满目的连环画,当年可是我最爱流连的地方;锡盟二中的大操场,那个连草坪都没有,只是渣石路的简易跑道,哈雷彗星1986年重返地球人视野的夜晚,我和我的室友们兴致勃勃的蹲守在那里期待;还有在最冷的冬季里,我好像回到我家最后住过的那个大院子,翻起菜地厚厚的积雪,刨开冻得硬邦邦的土堆,挖出秋天埋在里面的大葱,竟然还是绿油油。
那位出现在庐山梦里的广宇,是我高中三年的同学,我们坐前后位,我一直都在学习她的求知态度和执着精神,之后她在执教生涯中获得的荣誉与取得的成绩,完全是认真与坚持的回报。毕业20多年之后,我们有过一次不容易的重逢,茶酒之余,我聊了些对人生过往的感慨,她淡淡的几句话让我颇感豁朗:“个人的想法和对待往事的做法都是有他自己认为合理的地方,没必要为难自己去多想,放下比什么都重要,我们已经过了纠结人际关系的年岁,只要自己开心就好!”性格和态度几十年不变,是我最欣赏和钦佩她的地方,就哪怕是在梦里,都依旧如是。
还有曙光,那个梦中最熟悉的声音。1988年底我家从内蒙古搬家期间,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新地址不确定联系不上父母,我跟他在通信中不无抱怨,回信中,他说:“不用担心,到放假时候联系不上,你就回宝昌,到我家过年一样!”
我保留着所有高中时代至今的信件,离职前有过一次清理,在广宇的一封信里夹带着一张红色的窗花剪纸,30多年过去了,颜色依旧是那么鲜艳。我想起那个物资匮乏的学生时代,我们彼此祝贺新年快乐的方式同后来的短信或微信相比,多的是用心和真挚。
人生所有的梦境无不与日常经历和所思所念有着千万缕的联系。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在梦到回到高中时代那个由旧教室改建而来的超大学生宿舍,临近寒假那段酷冷日子,屋里暖气都被冻上,值日生从食堂用大桶打回来的饭菜,分到每个人饭盒里就差不多已经冰凉,只好再加入滚水,炒白菜就成了白菜汤,这是最“苦”的体验,也留下了最“甜”的记忆。
前几天刚刚出现在我梦里的东宾和阿忠就是一个宿舍的好朋友。我至今都记得他们那有趣的绰号,一个是“小神仙”,因为他胖墩墩乐呵呵的日常状态;另一位是“塞北的雪”,源于班级联欢时候,他表演了一曲令人“肝肠寸断”的歌曲。
在这个梦里,我们都是年轻时候的模样,宿舍里也许是停了电,我们点着蜡烛对头坐着窃窃私语。
我把这最“新鲜”的梦境告诉了东宾。他回复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也有一天梦到咱们三个坐火车误点了。学生时代真是令人梦魂牵绕。”
“梦里不知身是客”这句词,最早是从三毛的文章中读到。一读之下,心里一沉,这七个字里泛滥出来的无奈、凄凉与无边的落寞,从此深深刻印在心里。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就是李煜的那首《浪淘沙》。
其实,不是唯独失去故国的君王,会在梦中醒来时泪流满面,世上不知有多少藏着绵绵不尽故土之思的人,会在每一个能回味到往昔的梦中深深嗅到熟悉的味道,即使再遥远再缥缈,醒来的瞬间都感受到无比的温暖与深深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