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宝昌的冬天就是一场风雪与炉火的同行。
每年九月份一过,先是街头坡上漫天的杨树叶一夜之间就蜕变得金黄,再接下来连续几天的秋风萧瑟,那金黄的树叶就会纷纷扬扬离开枝梢,开始在空中飞舞起来。南方人眼里的冬天,都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从撒下几场清寒的霜敲响季节更替的“鼓点”,之后伴上几阵干涩清冷的风,像戏台上的角儿,未登场势必要铺陈出点气势。宝昌的冬天则完全不按这个章法。头天艳阳高照,秋风送爽,落叶横波,午间的日头还能晒得人脊背有些暖烘烘,可只需听得一夜北风紧,便会发现“开门雪尚飘”,整个世界在我们的梦里已换了妆容。宝昌的冬风从来不是轻柔吹来,而是带着些蛮力砸过来,风里裹挟着雪,雪里夹着冰,就像无数冰冷的铜钱,劈头盖脸地打在人脸上,生疼刺骨,让你眼睛都睁不开。
其实这头一场风雪,只不过是宝昌冬天递来的一张“江湖”拜帖,不由分说,更无半分商量余地。
经历过南方冬天的人都会更真切地感觉到宝昌风雪来得有多烈。它不似江南雪那般纤巧,沾衣即化,带着几分少女的羞赧;也不像朔方雪那般干爽如粉,清冽孤高。宝昌的雪,是被风裹挟着来的,是奔驰而来的千军万马,带着股势不可挡的冲劲。起先,是风独自呜咽于秃兀的枝丫和苍茫的荒草间,掠过空中时拉出尖厉的哨音,穿透力十足;继而,雪沫子随风卷起,混着沙土和草末,一蓬一蓬的逐渐粗粝混沌起来,天地间的界限瞬间狂呼乱啸地变得模糊,人若走在这样的风雪里,便成了一株无根的蓬草,渺小得可怜,只能把身子狠狠缩进厚棉衣,那真的是一步一挪,艰难趋向那点点人间烟火。
那点烟火气,便是炉火与围坐的欢腾。
我们往往在风声刚启时,就会匆匆忙忙赶回家里,把院门抵好,所有的窗户外面要挂起厚厚的棉窗帘,缝隙用砖石压住,大人们这番操作时,孩子也不会闲着,我们会从煤仓房里挑好备足一夜要用的块煤,拎进屋里,在那个我们生活的80年代,暖气在宝昌还是高档奢侈品,普通百姓家还都是要靠煤火炉取暖。万事俱备,家家户户的房门就可以放心紧闭起来,任屋外风雪如何鬼哭神嚎,我们的家里那是另一重温暖天地。
宝昌人家的炉子,大多砌在屋子正中,敦实厚重,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稳稳镇住满屋暖意。炉火是有声响的——“呼噜噜,呼噜噜”,这是火与风的呼吸;炉火也是有模样的:新添的羊粪砖或煤块,先闷着劲儿蓄热,倏地“轰”一声,便窜起一团活泼泼的金红火焰,暖融融的,顷刻间涂满四壁,将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墙上轻轻晃动,平添了几分生动。
炉火总是跟我们的一日三餐关联。老父亲直到今天都念念不忘当年低廉的物价,几块钱就可以买来全套的羊、牛骨架,没剃掉的肉那是相当的多,我们会用一口大铝锅整个炖起来,也不见妈妈放什么佐料,但一开锅就会满屋子肉香,房间里真是又暖又香,我们全家围炉而坐,就着咕嘟咕嘟的肉汤,开始“敲骨榨髓”般地享受起这人间美味。肉吃到半饱,会继续炖上些萝卜白菜,这都是宝昌当年冬日的主打菜蔬,却也是羊肉牛肉的最佳拍档,它们互相牵着手在锅里咕嘟咕嘟翻着滚,没一会儿就吸饱了肉汁,入口即化,再拌上些刚刚出锅的莜面鱼鱼,那肉香和面鲜味儿就会直钻鼻腔。
炉火熊熊燃起同样会带来另外一种季节美食。宝昌盛产一种沙瓤土豆(马铃薯),炒着吃口感是脆生生,如果埋到炉膛的余灰中慢慢焖熟,剥开焦黑的外皮,沙面的薯肉混着烟火香气,至今都是我最怀念的家乡味道。
那时候,邻里间从不见生分。风雪大时,菜场都关门,隔壁张家阿姨经常会端着几坨冻得刚好的粉条串门,她知道我父母工作忙没工夫自己做,于是我们的白菜猪肉炖菜里就有了第三样配菜;李家大叔也会拎着几棵腌好的酸菜推门而入,笑着说“听你家儿子说想吃饺子了,尝尝我今年腌的够不够味”,父亲肯定会放下手里正批改的学生作业,拽着他坐下,母亲会倒上才熬好的奶茶,天南地北地唠起来。我那时最喜欢春节假期最后的几天,关系比较好的朋友同事都会轮流做东,纷纷置办上一桌春节积攒下来的好菜好酒,大人们坐下来要把过去一整年的疲惫和牢骚相互倾吐个痛快,孩子们则抓住这寒假的快乐尾巴,在屋里追跑打闹,那笑声闹声混着炉火的噼啪声,撞开窗棂,透过缤纷多彩的冰花,直盖过屋外风雪的呼啸。
快乐的日子是有的,当然苦寒的体验也少不了,记忆里最“刻骨铭心”的就是冒着风雪的上学路。那个时候从没有过因为天气原因的停课,年年的风雪似乎都已经让所有人习惯了。黑蒙蒙的清晨里,经常可以看到几个臃肿的小小影子,从巷口矮屋间陆续冒出,汇到镇上唯一的“大路”。我们都是一样的装束:身上裹着蓝色黑色或者紫色的厚重棉衣,脚下套着肥大的棉鞋,大帽子毛围巾把小脸缠绕起来,只露出一双黑眼睛,走出家门没一会眉毛上就会凝出白茸茸的霜花,讲究的人家还要在鞋底钉上防滑的胶底,一个个像被裹紧的粽子,蹒跚摇摆着奔赴学校。
在这幅深深印刻在心底的《早课图》里,天色像块几十年未清洗的旧毡衣沉沉地压在小镇上空,风雪则是横着扫过一切,街旁枯树枝宛若冻僵的手指,被吹得呜呜作响,就像盲眼艺人弹拨着一面无形的破箜篌。昨夜的旧雪覆上今晨的新雪,没一会儿就被碾成坚冰,孩子们深一脚浅一脚,耳边响得最多的是旧棉鞋踏雪的“咯吱”声,这所有的辛苦与奔波转瞬就会被风扯碎吹散,重归人间烟火。
我在宝昌度过了人生最鲜活稚嫩的十八年,记忆中这小镇上的每一瞬间,随着年龄的增长仿佛越来越清晰起来,如今的草原“呼吸”小镇,早就成了闻名遐迩的旅游休闲“圣地”,冬日的风雪也已经成为众多体验冰雪世界人群的最佳选择,全镇集中供暖的实现,让现在的宝昌孩子们,已经彻底告别了我们儿时那种对冬日炉火的温存惦记。
然而,这几十年中,我却无数次在冬日来临之际梦回到那些熟悉的小镇冬夜,炉火还是那么红彤彤的旺着,炖肉的香味似乎穿越了时光的路径,一直都飘逸在我的身畔——未曾经历过那些彻骨的冬寒,便很难怀念那曾经拥有的一炉火、一桌食、一代人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暖,恰如人生的悲喜交织,教人在风雪的战栗中,更刻骨地眷恋这尘世里可触可感的温暖与情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