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胡适之》是张爱玲晚年写得最重要也是最出色的文章。
张爱玲是在1954年于香港给胡适先生寄过一本《秧歌》,当时并没有期许会有回复,毕竟素未谋面,只不过是想在未来赴美之前先试着敲敲胡先生的“门”。胡适先生是那个时代里出了名的厚待新人与晚辈的大师,在美国的政界和文化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胡适先生认真回了信,信中说:“我很高兴能看见这本报有文学价值的作品。你自己说的‘有一点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我认为你在这个方面已做到了很成功的地步!”
胡适先生这份鼓励对张爱玲是重要的,隔年她离港赴美,立志要在大洋彼岸用英文写作来重新开辟自己的一片天与地,有胡适之的肯定,那信心必然倍增,谁知,她这一去竟然是40年,英文写作倒是没有多大的成就,但在两岸三地的华文圈里却日益封神。
《忆胡适之》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我送到大门外,在台阶上站着说话。天冷,风大,隔着条街从赫贞江上吹来。适之先生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空蒙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雾,不知道怎么笑眯眯地看怔住了。他围巾裹得严严的,脖子缩在半旧的黑大衣里,厚实的肩背,头脸相当大,整个凝成一座古铜半身像。我忽然一阵凛然,想着:原来是真像人家说的那样。而我向来相信凡是偶像都有“粘土脚”,否则就站不住,不可信。我出来没穿大衣,里面暖气太热,只穿着件大挖领的夏衣,倒也一点都不冷,站久了只觉得风飕飕的。我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微笑着,可是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适之先生。”
这就是张爱玲笔下最典型的“悲悯”境界——哪怕是面对着一代大师,她也能够透过表面的安宁,冷静地体会到特属于他们那代人背井离乡的悠远。
1995年9月8日中午十二点多,在洛杉矶的林式同刚回到家,就接到了张爱玲租住公寓的房东电话,被告知:张爱玲已经去世了。作为张爱玲生前指定的唯一遗嘱执行人,林式同惊愕之余,迅速赶往罗彻斯特大道 10911 号公寓 ,张爱玲租住的是206 号房间,在他之前,房东已经通知了警方和殡仪馆。
进到空荡荡的房间里,林式同看到张爱玲侧躺在一张靠墙的行军床上,身下垫着一块蓝灰色的毯子,没有盖任何东西,面朝着房门,眼和嘴都闭着,头发很短,手和腿都很自然地平放着。她的遗容很安详,只是出奇的瘦,仿佛只是坠入一场绵长的梦。
五天之后,遵张遗嘱,林式同在几位张爱玲文学作品爱慕者的陪同下,把张的骨灰撒到了太平洋,港台的新闻报道用了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传奇落幕!
三十年光阴兜兜转转,如今,太平洋的风早已吹散了张爱玲的骨灰,却吹不尽她晚年独居岁月里,那份清醒与孤绝交织的生命印记。
张爱玲年纪轻轻就对生命和未来抱着怀疑和斜睨的态度,她笔下那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里面爬满了虱子”,真正敲响的是她本人越来越极简的晚年生活。1984至1988年间,她搬家多达180次,周转栖身于简陋的单间公寓,饮食靠罐头与速溶咖啡维系,脚上是一次性拖鞋,头上是化纤假发——她说“真发容易藏虱子”。为了省事,她几乎没有什么行李,唯有打字机与手稿相伴,故去的时候,房间里有四十多瓶杀虫剂静静立在角落,24小时不灭的取暖灯光或许正驱散她臆想中“地板缝里的跳蚤部队”。
这种近乎偏执的洁净追求,实则是她对尘世疏离的极致表达,正如她童年时便从那个显赫却冰冷的家族逃离,成年后在感情里利落转身,最终将自己藏进了洛杉矶的烟火尘埃里,成了一盏不灭的孤灯。
独居不是人生的溃败,而是她早已选定的存在姿态。
晚年的张爱玲接受过水晶的一次采访,却因为对其稿件有异,从此再不接访客,连帮她租房和送药的林式同也只见过她匆匆的背影。她的几乎所有生命力都体现在文字里,《小团圆》三易其稿,《海上花》英译稿修订多年,即便搬家时遗失部分手稿,也未曾停下笔锋,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坚守着“只要活着就要不停地写”的执念。她将所有隐秘情绪与家族记忆都倾注于笔墨,却不愿让生活被旁人窥探分毫。床边手提包里,那份打字机打印的英文遗嘱只有五句话:立刻火化、不办仪式、不许探视遗体、骨灰撒入无人区域、财产赠予宋淇夫妇,字字利落,如同她笔下的故事结尾,带着不留余地的清醒。
有人叹她晚景清冷,却不知那32万美元的存款足以证明她并非潦倒,那些看似“狼狈”的场景,不过是她主动选择的挣脱。挣脱童年继母的隔阂与父亲的冷漠,挣脱感情里的背叛与消耗,挣脱名声带来的喧嚣与束缚。她用频繁搬家对抗内心的不安,用极简生活隔绝外界的纷扰,用文字构筑起独属于自己的精神王国。正如她曾写下的“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而她的泥沼,亦是她的“家”。
三十年后,当我们再读《金锁记》的苍凉,《倾城之恋》的辗转,《半生缘》的那句“我们回不去了!”,孤独、无奈、悲哀之余,却依旧能触摸字里行间的温度与锐度,张爱玲的文字比她的生命更长久。
风过太平洋,带去三十年的光阴,却带不走这位传奇女子的身影。她在独居岁月里与自己和解,与世界告别,最终让文字成为永恒的回响,就像那盏陪着她彻夜亮着的孤灯,照见一个寂寞却完整的灵魂,在岁月长河里,静静发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