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四月,梁河县城遮岛镇的晨雾像未化开的墨汁,裹着芭蕉叶的潮湿气息。我攥着泛黄的家书立在青石板街头,信纸边缘被岁月啃出毛边,阿爹遒劲的字迹里仍浸着温度:“那茶汤入喉的回甘,能把人拽回年少时光。”竹编行囊里除了几件换洗衣物,还裹着用油纸层层包好的鎏银茶则,茶则边缘的缠枝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这是阿爹林家年临终前攥在手里的遗物。
骡车碾过碎石路的声响惊飞了林间白鹭,山道七转八弯,远处山峦在薄雾中时隐时现。行至山腰,忽然听见前方传来爽朗的谈笑声。转过弯,只见阿香背着竹篓,正和杨老汉并肩走着,竹篓里新采的茶叶还带着晶莹的水珠。
阿香瞧见我盯着竹篓发怔,便脆生生笑道:“远方来的客?寨里正办春茶会,去喝碗新茶吧!”话音未落,背着竹编茶箱的杨老汉已笑呵呵拦住去路:“莫听这妮子瞎说,哪是什么茶会,不过是老少爷们凑着晒茶罢了!”
“小先生,是来收茶的吧?”杨老汉笑呵呵地打量着我,手里的竹杖点了点我肩上的帆布包,“看你这模样,倒和当年小林子有几分像。”我一愣,阿香已经凑了过来:“杨伯是不是又想念林先生了?我听阿婆说,当年他可是用他带来的《茶经》教您们认字的。”
说起林家年,杨老汉的眼神变得悠远:“可不是嘛,那时候小林子被困在寨子里,白天教孩子们念书,晚上还帮着瞿老哥算账。有次后山闹狼灾,要不是他机灵,怕是回龙寨 要折损好几只猪。”他咂咂嘴,“可惜后来战事一起,就再没了消息......”
杨老汉放下背着的竹编茶箱,掀开茶箱,热气裹挟着清茶香扑面而来。“来,尝尝今年头茬的回龙茶,不够浓酽可别笑话。”茶汤入喉的瞬间,我忽然想起阿爹林家年临终前浑浊的眼睛,喉头不禁发紧。
我默默从包里掏出鎏银茶则,晨光洒在缠枝纹上,泛着温润的光泽。阿香惊呼一声:“这不是瞿阿婆经常拿出来看的物件吗?”杨老汉伸手轻轻摩挲着茶则,指腹抚过凹陷的纹路时微微发颤,半晌才叹道:“这茶则原是一对的,小林子送给了瞿阿婆一只,另一只走时带走了。”他忽然转身从茶箱夹层取出个油纸包,展开竟是半块包浆莹润的茶饼,“这是当年小林子当年最喜欢喝的一款回龙老茶饼,当年他下山时,瞿阿婆家把这款回龙老茶饼一分为二,一半小林子带走了,一半存在瞿阿婆家,说等再相遇时,……”
山风掠过茶垄,卷起几片新叶簌簌落在鎏银茶则上。阿香默默地转过身从旁边的竹篓里拿出一张饼,将饼掰成三块,我们就着茶水将饼嚼碎咽下。杨老汉忽然把茶则塞进我掌心:“带着它去看看瞿阿婆吧,他们一家守着一只茶则,一半老茶,在村口老槐树下等了二十年。” 我攥着还带着老人体温的茶则,望着远处层叠的茶山,终于明白阿爹临终前攥着这只茶则不肯闭眼的执念。
休息片刻,走到山头,我与阿香、杨老汉郑重告别。山雾渐散,茶则在朝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恍若阿爹当年背着茶篓穿行在晨雾中的身影。远远看到,回龙寨的青瓦白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我攥着茶则向山下走去,晨雾未散的山道上,每一步都似踏在记忆的褶皱里。转过最后一道弯时,回龙寨心的大青树已近在眼前,几个孩童正围着穿粗布短打的赵大叔嬉闹。赵大叔手里握着竹制茶夹,见我手里握着的鎏银茶则,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热情地从腰间葫芦里倒出半碗茶汤:“小先生是寻瞿阿婆的吧?她今早还念叨着老茶则该露面了,拿出半饼老茶,嗅了又嗅,闻了又闻。”
茶汤入口的瞬间,高爽的清茶香裹挟着山野气息在舌尖炸开,回甘如清泉漫过喉间,恍惚间竟与记忆里阿爹冲泡的茶香重叠。循着赵大叔手望去,穿月白衫的瞿阿婆正坐在门槛上揉捻茶叶,布满老茧的手像灵巧的蝶。当她抬头看见我手中的茶则时,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星光,干枯的手指颤抖着抚上缠枝纹:“小林子,你终于......”
话未说完,灶间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扎羊角辫的小孙女怯生生探出头。瞿阿婆却只是笑着摇头,将半干的茶叶摊在粗陶盆里,皱纹里都浸着释然的笑意:“毛手毛脚的,和你阿爹年轻时一个样。”她忽然招手让我靠近,苍老的声音裹着茶香在晨雾里散开:“杨老头是不是把老茶饼也给你了?咱们啊,该凑个全乎了......”
这话让空气突然凝滞。我摸出怀里的家书,瞿阿婆的手猛地颤抖,茶针“当啷”掉在青石板上。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抚过信纸上的字迹,浑浊的眼睛泛起水光:“二十年前的夜,也是这样的月光。你阿爹背着油纸伞闯进我家,衣裳被山雨浇得透湿。”
那年的暮春,雨来得格外急骤。二十岁的林家年背着竹篓,踩着泥泞山路向回龙寨进发。竹篓里除了茶行的账本,还藏着他手抄的《茶经》,墨迹在潮湿空气里晕染出淡淡的茶香。
暴雨如猛兽般骤然降临,转眼间便冲毁了蜿蜒的山路。林家年被困在了回龙寨,望着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山峦,心中满是焦虑。然而,瞿阿公和瞿阿婆的热情收留,让他悬着的心渐渐安定下来。瞿阿公将堂屋收拾得整洁温馨,瞿阿婆则每日变着法子做茶点。茶末烙的饼,酥脆可口,带着茶叶特有的清香;茶叶熏蒸的糕,松软绵密,入口即化。这些充满心意的茶点,不仅慰藉了林家年的肠胃,更温暖了他漂泊的心。
林家年也不愿闲着,主动帮着瞿阿公记账。他坐在堂屋的木桌前,借着昏黄的油灯,认真地整理着账目。寨里的孩子们好奇地围在他身边,他便耐心地教孩子们识字。他指着书本上的字,一个一个地念给孩子们听,手把手地教他们书写。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如同春天破土而出的嫩芽,充满了希望。
林家年还把带来的《茶经》手抄本分赠给寨里的年轻人,与他们分享茶的知识和文化。他们围坐在一起,谈论着茶的历史、种植和制作工艺,屋内不时传出爽朗的笑声。
然而,平静的日子在第三日夜里被打破。后山突然传来阵阵狼嚎,凄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让人不寒而栗。林家年抄起竹棍,毫不犹豫地冲向猪圈。
夜色如墨,他的心跳得飞快,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当狼群冲破篱笆,露出尖锐的獠牙扑来时,林家年迅速点燃浸了茶油的火把。火苗在黑暗中摇曳,照亮了狼群凶狠的面孔,也映照着林家年坚毅的脸庞。村民们听到动静后纷纷赶来,手持农具与狼群展开搏斗。
混战中,林家年手臂被抓伤,鲜血染红了衣袖,但他依然紧握着火把,与村民们并肩作战。瞿阿婆撕下裙角为他包扎,嘴里念叨着:“城里来的书生,倒有副硬骨头。”林家年看着瞿阿婆关切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第七日清晨,山道刚疏通,林家年却发起了高烧。他浑身滚烫,意识模糊,躺在简陋的床上,不停地说着胡话。瞿阿婆焦急万分,冒着大雨采来草药。山间的小路湿滑难行,她摔倒了好几次,身上沾满了泥水,但她顾不上这些,一心只想着快点采到能治好林家年的草药。
回到家中,她又用新制的回龙茶煨汤。袅袅的热气升腾而起,带着草药和茶叶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屋子。林家年昏迷了三天三夜,瞿阿婆就守了他三天三夜。她坐在床边,紧紧握着林家年的手,眼神中满是担忧和心疼。山茶花插在床头的陶罐里,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蔫了,而瞿阿婆却浑然不觉。
当林家年终于醒来时,看到瞿阿婆守在床头,她的眼睛布满血丝,面容憔悴,鬓角插着的山茶花都蔫了。那一刻,林家年的心中充满了感动和愧疚。临走那日,林家年将鎏银茶则塞给瞿阿婆,声音哽咽地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一对茶则,一只我带走,一只留下给你,当我在回龙寨留下的一点印迹。”瞿阿婆颤抖着双手接过茶则,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后来每到采茶季,林家年都会寄信来。信里详细地描述着外面的世界,也总说要带着家眷回来看茶树开花。然而,世事无常,战争的阴云笼罩了大地。林家年投身到了保家卫国的战斗中,从此音信全无。
多年过去了,瞿阿婆摩挲着茶则上的缠枝纹,眼中满是思念和哀伤。“信里总说要带着家眷回来看茶树开花,可直到最后...”
她哽咽着将茶则按在我掌心,“现在该物归原主了。”我握着这承载着岁月和情谊的鎏银茶则,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年轻书生林家年在回龙寨的点点滴滴,看到了那段跨越时空的深厚情谊。
窗外,回龙寨的茶树依然郁郁葱葱,山风吹过,送来阵阵茶香,那是时光的味道,也是永不磨灭的记忆。
茶室二楼的雕花窗前,我遇见了正在作画的林枝梅。她身着藕荷色旗袍,笔下的茶园郁郁葱葱,落款处“林枝梅”三个字清秀雅致。
“您也爱茶?”她放下画笔,从檀木匣里取出茶饼,“这是家母留下的陈茶,配着您带来的《茶经》,想必别有风味。”沸水注入盖碗的瞬间,陈香与书香交织,恍惚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林枝梅轻抿茶盏,娓娓道来:“听父亲说,当年马帮路过,常在这里歇脚换茶,这茶墙上的弹孔,还是护茶队留下的...”
正说着,楼下突然传来喧哗声。原来是几个茶商为了新茶的价格争论起来。为首的茶商红着脸拍着桌子:“回龙茶虽好,但这价格也太离谱了!”
年轻的茶农阿黎握紧拳头:“我们采茶制茶容易吗?这是用汗水换来的,而且每年的产量也少!”
眼看气氛剑拔弩张,林枝香的父亲林掌柜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各位莫急,先喝杯茶消消火。”他亲自冲泡了几盏茶,茶香四溢间,众人的情绪渐渐平复。
午后在茶园漫步时,撞见几个少年追逐嬉戏。为首的小狗娃突然止步,举起手中竹蜻蜓:“先生要去看茶圣像?我带您抄近路!”
穿过层层茶树,青石雕刻的陆羽像立在山坳间,底座刻着“以茶会友”四个大字。少年们恭敬地献上刚采的野山茶,说是给茶圣的供品。小狗娃蹲下身,扒开茶树下的腐叶:“先生请看!这里的土都是黑黝黝的,我阿爹说,这是被百年茶香沁透了的。”
我们沿着茶园小径继续前行,小狗娃又讲起了一个传说。据说很久以前,回龙寨遭遇瘟疫,是一位云游的高僧带来了茶树种子。人们喝了茶汤后,病痛全消。为了感谢茶树的救命之恩,世世代代的回龙寨人都像照顾自己生命一样地精心照料着茶园。
暮色渐浓时,我被拽进了老祠堂。八仙桌上摆满回龙宴:茶香熏制的腊肉泛着琥珀色光泽,茶汤煨的豆腐嫩得能吸进嘴里,连青菜都裹着淡淡的茶香。阿香端来压轴的茶糕,俏皮眨眼:“这可是用去年的茗前茶做的,吃了就能梦见采茶仙子。”
酒过三巡,老茶师们围坐在火塘边讲述茶马古道的故事。拄着龙头拐杖的尹伯眯着眼,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柴:“当年马帮过雪山,全靠这回龙茶提神。过去听老人讲,有一次遇到劫匪,还是用茶饼换了条生路...”跳动的火苗映照着墙上斑驳的马帮图,恍惚间仿佛听见了悠远的驼铃声。
杨老汉喝了一口茶,慢慢讲了一个回龙茶、回龙寨的民间传说故事。
明末清初,战火纷飞。1658年,永历帝朱由榔在李定国、刘文秀等大西军将领护卫下,因吴三桂率清军逼近昆明,不得不向西奔逃。
一行人逃至这里时,见此地云雾缭绕、古树蔽日,宛如仙境,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永历帝见深山处似有几户人家,便命众人休整。这时,一位老翁路过,将他们引至家中。
到家后,老翁迅速抓来茶叶放入砂罐,在火塘上反复翻烤。待糊香四溢,他高举开水冲入茶罐。瞬间,茶水沸腾、噼啪作响,水花四溅。众人惊恐,拔剑护主,老翁却大笑解释:“不怕!不怕!这是我们山里的‘雷响茶’!”
茶香弥漫间,永历帝接过茶汤轻啜一口,只觉清爽贯穿全身,连日疲惫一扫而空。他忍不住赞叹:“此乃‘回龙’茶也!” 从此,老辈人便将这茶命名为“回龙茶”,寨子也称之为“回龙寨”。
此刻,我才明白为什么初遇杨老汉时,他会指着远处层层叠叠的茶园说:“这里的每片茶叶都有自己的故事。”
夜深人静,我独自登上晒茶场。月光为层层叠叠的茶树镀上银边,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瞿阿婆提着灯笼走来,灯影在茶垄间摇晃:“陪我走走吧,就当替你阿爹看看。”我们踩着月光穿过茶园,她指着某处茶树:“那年你阿爹亲手栽了三株,说是要等它们成荫时,在树下摆茶席。”
次日清晨,我被寨中的喧闹声惊醒。推开窗,只见阿香和几个妇人正将新制的茶饼往马车上搬运。原来,县城的茶商提前派人来收茶了。阿香瞧见我,便喊道:“先生,快来帮忙!”我跟着众人忙活起来,看着一篓篓茶叶装车,听着大家讨论今年的收成,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几个骑马的人风尘仆仆地赶来,为首的正是昨天争论价格的茶商。他跳下马,对着林掌柜深深一揖:“林老板,是我糊涂!回龙茶的品质,值得这个价!”
原来,他回去后将回龙茶送给了一位懂茶的富商,富商对这茶赞不绝口,愿出高价收购。林掌柜笑着说:“好!咱们回龙寨的茶,终于能走出大山,让更多人尝到了!”
告别时,整个寨子的人都来送行。阿香塞给我一袋回龙寨独有的用绿茶沫做的点心,小狗娃也是硬把竹蜻蜓塞进我包里,林枝梅则赠了幅回龙寨茶园的写生画。瞿阿婆偷偷将一包亲手炒制的茶叶塞进我行囊,又把鎏银茶则擦拭得锃亮:“带着它,想回龙寨了就泡壶茶。”
下山路上回望,回龙寨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恍惚间竟分不清,是我闯入了茶乡的旧梦,还是茶乡的故事揉进了我的生命。
此后经年,每当我取出鎏银茶则冲泡回龙茶,茶汤中总会浮现出那个春日的回龙寨——大青树下的欢笑声,火塘边的故事,还有那些温暖质朴的面容。
茶烟袅袅中,仿佛又听见阿梅的歌声从远山飘来,唱着古老的茶谣,唱着回龙寨的岁月悠长。而那只鎏银茶则,不仅承载着阿爹的记忆,更成为了两代人、一座寨割舍不断的情谊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