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那棵罗望子树时,方岩温正迷失在芒市郊外一条蝉鸣震耳的土路上。骄阳把土地烤得发烫,空气中浮动着熟透的菠萝蜜甜腻的香气,混杂着路边野兰花若有若无的幽香。他停下脚步,扯了扯被汗水黏在后背的相机带,筒帕上绣着的金色象脚鼓图案早已被汗渍浸得发暗。
方岩温是个自由摄影师,虽然生在傣家,但却从小跟着母亲在省城长大。这次回德宏芒市,是为了给一家旅游杂志拍摄一组关于傣族村寨的专题照片。编辑给的期限很紧,他已经在芒市周边转了两天,拍的全是千篇一律的大青树和年轻人跳的现代傣族舞蹈动作,自己都感觉到没有什么新意。
转过一个弯,眼前出现一座古朴的傣家楼房,和小时候跟着母亲回外婆家寨子时的记忆很像。楼房旁一棵高大的树木突兀地闯入视线,方岩温的脚步像被藤蔓缠住般停了下来。树干粗壮如象腿,树皮皲裂似龙鳞,树冠如孔雀开屏般舒展,枝头缀满紫红色的花朵。微风拂过,花瓣如傣家姑娘的筒裙般轻轻摆动,洒落一地芬芳。
方岩温深吸一口气,一股酸甜的香气钻入鼻腔,混合着雨林特有的湿润气息。这味道让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蒸的“毫啰嗦”(傣族传统糯米糕),糯米里就掺着这种果干的香气。他鬼使神差地向前走去,直到站在树下。
抬头望去,阳光透过凤尾竹般的叶片,在地上投下粼粼光斑。几只野蜂在花间忙碌,发出“嗡嗡”的诵经般的声音。树杈上系着几条褪色的傣族用于祈福的彩色布条,在风中轻轻飘荡。方岩温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宁,仿佛听见了童年时外婆唱的芒市民歌“喊同焕调”,又称“芒市调”。他取下相机,调整光圈,记录下这神圣的瞬间。
“小卜帽(小伙子),这棵树很美吧?”
突如其来的傣语让岩温心头一颤。他转身,看见一位裹着青色包头的老人站在小楼前。老人皮肤黝黑如普洱茶饼,皱纹里刻着岁月的沟壑,手里握着一把银鞘的傣族传统长刀。
“布涛(对长者的尊称),这是我见过最美的罗望子树。”方岩温用生疏的傣语回答。
老人眼睛一亮,走近抚摸树干,动作轻柔如给新生儿沐浴:“四十年前,我妻子玉波罕月从缅甸娘家用筒裙包回来的种子,汉族仔弄(汉族大哥)叫罗望子树,我们傣家叫它“酸角树”。”
方岩温注意到老人说“玉波罕月”时,手指在树干上画了个“卍”字。用傣语说:“我叫方岩温,是个摄影师。”
“波依恩。”老人微微颔首,“这棵树是玉波罕月留给世间最后的礼物。”
波依恩邀请方岩温到家里喝茶。楼房前的水池里养着几尾鲤鱼,廊檐下挂着风干的傣族特色酸肉。火塘边摆着几个黑陶罐,飘出甜美的酒香。
“玉波罕月喜欢用外面那棵树结的酸角做成果糕或是果酱。”波依恩用铜壶沏了一壶“德昂酸茶”,接着说:“她说酸角做成果糕或果酱的味道像极了人生,先酸后甜,但是最好吃的还是她用酸角做的‘撒'(凉拌菜)和‘巴夯'(傣族特色腌酸鱼),那酸劲多一分则会叮嘴,少一分则不爽的感觉。”
方岩温接过茶杯,茶汤金黄透亮,喝一小口,满口都带着一股橄榄回甜香味。他看见竹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穿“傣锦”的美丽女子站在刚开花的罗望子树下,手腕上的银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您妻子一定是个很特别的人。”
波依恩的目光穿过竹窗,落在那些飘动的彩带上:“她走那年,村里要砍树建客栈。玉波罕月抱着树干三天不松手,说这树是老天爷赐给傣家的珍宝。”
阳光透过竹篾缝隙,在地上画出斑驳的经文。远处传来“叮咚”的象脚鼓声,像是某种遥远的呼唤。
接下来的日子,方岩温每天都会来到波依恩的家,他拍摄罗望子树在不同时辰的模样。晨雾中若隐若现的树冠,正午时分在树荫下休憩的村民,黄昏时被晚霞染红的枝叶。每一帧画面都浸透着傣乡特有的生命力。
波依恩则坐在篱笆前的树荫边,用夹杂着傣语的汉语讲述往事。玉波罕月如何用罗望子果实制作成零食和夏季消署的‘撒'‘巴夯',如何在泼水节时用树花装饰佛龛,又是如何在临终前嘱咐他照顾好这棵“酸角”树。
“她说树会替她活下去。”波依恩摩挲着树干上的刻痕,那是记录树龄的“傣历”标记。
方岩温发现,每当波依恩讲述时,总会有村民路过,恭敬地向大树合十。后来他才知道,这棵树已被视为寨子的“神树”,每年“进洼”时,人们都会来系上新的彩带。
第五天傍晚,方岩温正在整理照片,波依恩突然说:“明天是玉波罕月的'摆爽'了。”
老人取出一个黑陶罐,里面是用罗望子花蜜腌制的“毫崩”(傣族糯米甜点):“玉波罕月最爱这个味道。”
次日清晨,方岩温带着一束刚采的野生兰花来到波依恩家。波依恩已经换上了崭新的白色包头,正在树下摆放供品。看到方岩温,他微微怔住。
“我想...也许玉波罕月咩,会喜欢。”方岩温局促地递上沾着露水的花束。
波依恩接过花,轻声念了句傣语经文,然后将花放在玉波罕月的照片前。照片前的银盘里,除了“毫崩”,还有几块酸角制成的甜糕。
“她自己发明的配方,”老人解释,“加了香茅草和蜂蜜,酸甜中带着辛辣,就像她的脾气。"
方岩温忽然想起从省城带来的那箱从未打开过的母亲遗物。三年前母亲离世时,他正在大理拍商业片,没能赶上见最后一面。那个装着母亲最爱的傣锦筒裙的箱子,至今还贴着封条。
“您很幸福,”方岩温声音发涩,“有这样一棵树,让记忆永远鲜活。”
波依恩望向树上新系的彩带,阳光透过红丝线,在他脸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每次闻到花香,我就听见她在哼‘喊同焕调'。”
那天下午,方岩温帮波依恩整理了房屋后的菜园。两人一边给菜园除草,一边聊天。方岩温惊讶地发现,这位看似普通的傣族老人不仅精通贝叶经,还能说流利的缅语和掸语。
“玉波罕月是缅甸傣族,”波岩伦用刀削着竹竿,“为了能听懂她唱的缅甸‘赛旺',我学会了她的语言。”
黄昏时分,他们坐在罗望子树下休息。晚风送来缅桂花香,几片花瓣落在岩温的“傣锦”背包上。波依恩替他拂去,动作自然得如同对待自家孩子。
“知道吗,”老人突然说,“这棵树结的果,向阳面酸,背阴面甜,就像生活总有阴阳两面。”
方岩温点点头,一个想法在心中成形:“布涛,我能用您和这棵树的故事做一组摄影吗?不是给杂志,是为宣传我们傣家文化。”
波依恩沉思片刻,从筒帕里取出一颗干枯的果实:“知道为什么傣家视它为神树吗?它的果实能保存十年不坏,就像记忆永不褪色。”
当晚,岩温给编辑发了延期通知。他打开母亲留下的箱子,第一次抚摸那些带着干涸泪痕的傣锦。窗外,月光给罗望子树披上银纱,远处传来隐约的“叮叮叮...”声,像是玉波罕月的银镯在风中轻响。
决定延期交稿的那晚,方岩温在客栈里打开了母亲留下的木箱。掀开绣有孔雀纹的蓝粗布,一股混合着樟脑和茶香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最上面是一件叠得方正的“傣锦”筒裙,靛青底子上用金线绣着傣族织锦的不断纹。他颤抖着展开筒裙,一枚银镯从布料中滑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月光里。
方岩温拾起银镯,内侧刻着细小的傣文。更令他震惊的是,镯子上的孔雀衔花图案,与波依恩家照片里玉波罕月戴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
第二天清晨,方岩温带着银镯和贝叶经来到波岩伦的竹楼。老人正在给罗望子树系上新采的野兰花花环,见他来了,笑着招手:“小卜帽,来得正好,今天要熬‘巴夯'。”
方岩温却径直将银镯递过去:“布涛,您见过这个吗?”
波依恩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他接过银镯,指尖摩挲着那些刻纹,浑浊的眼里泛起涟漪:“这是‘约相'(傣语中“相思鸟”,常用于比喻恩爱夫妻)镯子,缅甸傣族新娘的嫁妆。”他指着内侧的傣文,“这里刻着‘如树常青'。”
“我母亲怎么会...”
“等等。”波依恩突然转身进屋,片刻后捧出个雕花木盒。盒里静静躺着另一只银镯,花纹与方岩温手中的恰成一对。“玉波罕月说当年请银匠打了一对,一只给了她最要好的姐妹...”
方岩温脑中闪过母亲临终前未说完的话:“去德宏...找...”。当时他以为母亲是想落叶归根,现在才明白,是要他寻找这段失落的连接。
波依恩用颤抖的手将两只银镯并排放在贝叶经上,阳光透过窗户,在银面上折射出跳跃的光斑,宛如某种神秘的启示。
“看来玉波罕月早就安排好了。”老人轻声说,“她总说罗望子树会带来缘分。”
方岩温翻开那卷贝叶经,指着几行模糊的文字:“布涛,这些古老的傣文我看不懂...”
波依恩凑近细看,突然哼起一段悠扬的曲调。那是方岩温小时候听外婆唱过的“喊同焕调”,但歌词更加古老。
“这是‘喊秀'(傣族古歌谣,用于祈福和传承历史),我们傣族最古老的祈福歌谣。”波依恩的眼中闪着光,“现在会唱的人比罗望子花蜜还稀少。”
那天下午,竹楼里回荡着古老的吟唱。波依恩一句句教岩温“喊秀”的歌词,解释其中蕴含的稻谷农作文化与自然崇拜。方岩温架起摄像机,记录下老人每一条皱纹里流淌的智慧。当夕阳将竹楼染成金色时,他突然做了个决定。
“布涛,我想系统地把这些濒临消失的傣族文化用文字加摄影记录下来。”
波依恩正在搅动锅里的“巴夯”,酸甜的蒸汽模糊了他的面容:“就像当年佛爷用贝叶记录佛经?”
“有点相似,但是用现代的方式。”方岩温调出相机里的照片,“我可以建立数字档案,让全世界都能看到我们德宏傣族文化的珍贵。”
锅里的酸角酱“咕嘟”冒了个泡,波依恩撒下一把野蜂蜜:“玉波罕月过去也说过,记忆要活在人的心里,不是藏在箱子里。”
方岩温想着那只尘封很久的母亲的旧木箱子,以及母亲至死都保留的傣语口音。他突然明白,自己一直在逃离的,恰恰是最珍贵的根。
当晚,方岩温给杂志社发了辞职邮件。深夜的月光下,罗望子树投下婆娑的影子,像在对他诉说某个古老的秘密。
接下来的三个月,方岩温跟着波依恩走遍了小城周边的傣族村寨。他们拜访了八十多岁芒市轩岗乡拉卡村傣族土布制作传承人的"咪涛李孟",记录下“傣锦”从染色到纺织繁杂的制作工序,咪涛李孟老人说:“染布如做人,心静了,色才正”;芒市镇大湾村广相村民小组找到傣族象脚鼓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朗四,拍摄如何用椿木和牛皮制作这件神圣乐器,在朗四的熏陶下,耳濡目染大儿子朗岩软和小儿子朗三从小对象脚鼓产生了浓厚兴趣,学着选木料、制作象脚鼓、跳象脚鼓舞;到傣族古镇寻访使用德宏傣语文创作、演唱各种民歌的晚相牙老师,在民间晚相牙老师被誉为“傣族邓丽君”、“刘三姐”,她演唱的傣族歌调在州内外具有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每天傍晚回到波岩伦家,方岩温就坐在罗望子树下整理当天的素材。波依恩会端来用铜壶煮的“德昂酸茶”,慢慢讲述每项技艺背后的传说。渐渐地,方岩温发现自己的镜头不再单纯的记录,而是开始捕捉那些隐藏在民间鲜活的故事。
一个闷热的午后,方岩温正在剪辑“傣医”采药视频,天空突然阴沉下来。远处传来闷雷声,波依恩快步走到院中,仰头望着开始摇晃的树冠。
“要来的终究来了。”老人喃喃道。
方岩温还没明白话中含义,豆大的雨点已砸落下来。不是平常温柔的雨季细雨,而是夹杂着冰雹的暴雨。狂风撕扯着罗望子树的枝叶,一根碗口粗的枝干发出不祥的“咔嚓”声。
“快!”波依恩抄起竹梯和麻绳冲进雨幕。方岩温抓起摄像机跟了出去,本能地按下录制键。
暴雨中的景象令人心惊。那棵超过四十年的老树在风中痛苦地扭曲,露出土层的根系像老人暴起的青筋。波依恩正在用麻绳捆扎断裂的枝干,白发贴在脸上,像丛生的水草。
方岩温把摄像机架在廊下,抓起另一捆绳子加入抢救。冰雹砸在背上生疼,雨水模糊了视线。当他爬上摇晃的竹梯时,突然看见树干上那些历年系上的彩带在风中狂舞,宛如无数挣扎的手臂。
“小心!”波依恩在下面喊。
一阵狂风几乎把岩温掀下梯子。他本能地抱住树干,脸颊贴上湿漉漉的树皮。刹那间,他仿佛听见了母亲和玉波罕月唱的“喊同焕调”,闻到了“毫啰嗦”的香气,看到了母亲第一次教他系筒裙的模样。这个承载着无数记忆的生命,正在风雨中飘摇。
“布涛!沙袋!树根要撑不住了!”
两人在齐踝的泥水中奋战,用沙袋固定裸露的根系。方岩温的指甲缝里塞满泥土,筒帕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坠在腰间。当最后一根枝干被固定好时,闪电照亮了波依恩的脸——雨水顺着皱纹流下,分不清是泪是雨。
回到房屋檐下,方岩温发现摄像机仍在工作,竟然还完整地记录了整个抢救过程。画面里,白发老人与年轻人在暴雨中守护古树的场景,像极了一部关于传承的故事片。
风雨过后第七天,波依恩从里屋捧出个陶罐,里面是珍藏多年的罗望子种子。“该种新苗了。”他说。
两人在康复的老树旁挖了个坑。波依恩将三颗种子埋入土中,念诵古老的“喊秀”。方岩温跪在湿润的泥土上,突然想起什么,从颈间取下母亲留给他的银护身符,轻轻放在种子旁边。
“让它保佑新苗健康成长。”
波依恩将葫芦瓢递给方岩温:“你来浇第一捧水。”
清泉渗入土壤的刹那,方岩温恍惚看见母亲和玉波罕月站在罗望子树下微笑。他知道,有些联结永远不会断裂,就像树根在地下隐秘地蔓延。
三个月后,方岩温的纪录片《罗望子树语》在大城市里首映。影片以罗望子树为线索,串联起十二项濒危的傣族非遗技艺。当银幕上出现暴雨中护树的画面时,现场响起了抽泣声。
映后交流环节,有位年轻人提问:“您如何平衡传统技艺保护与现代发展?”
影片引发的反响超出预期。文化部门拨款在波依恩家所在的寨子里建立了非遗传承中心,许多傣族年轻人开始返乡学习祖辈的手艺。方岩温将首映收入全部用于购买数字化设备,而波依恩的家也成了“活态文化展示点”,每周都有学生来学习“喊秀”。
在一个露水莹莹的清晨,方岩温带着刚完成的数字档案回到波依恩家。波依恩正在给两代罗望子树系上新的彩带,晨光中,老树新枝和谐共生。
“波龙,我想长期留在下来。”方岩温帮老人调整红绸带的角度,“筹建一个非遗影像档案馆。”
波依恩将最后一条彩带系在新苗纤细的枝干上:“玉波罕月早就说过,这棵树会留住该留的人和事。”
风吹过,新旧彩带一起飘舞,沙沙作响,仿佛在吟唱那首古老的“喊秀”。
方岩温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不是地理意义上的回归,而是文化血脉的重新连结。就像那棵在暴雨中幸存的老树,以及它身旁茁壮成长的新苗,生命总能在记忆与希望之间,找到延续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