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北京市人,她的家庭很大,兄弟姐妹好几个。北京市通州区,大概自清朝以来一直住在北京市东河沿。 我小的时候经常听她讲北京的故事,比如当年冯玉祥的军队,在母亲的眼里,是支好军队,进北京驱逐宣统皇帝这种政治事件,母亲不关心。她关心的是这支军队进城后睡在老百姓的屋檐下。她还给我念当时对冯玉祥军队的歌谣:“破鞋破袜子破军装”,一支陕北过来的穷军队,不扰民的军队。 对卢沟桥事变后日军占领北京后的日本兵,母亲则挺恨的。日本兵站岗 中国人过路一定要向日本兵敬礼。否则就是一耳光扇过来:八格牙路,三宾子的给!所以新中国成立后母亲特别感谢毛泽东,说毛泽东让中国人挺起了腰杆。公园里“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终于被当柴烧掉了。可后来的文化大革命抄我们家的时候,她又吓得浑身发抖…… 她也感谢孙中山的辛亥革命,虽然后来是北洋政府,但毕竟把她的脚解放了,没有变成三寸金莲,但有两个小脚趾还是骨折了。只能说解放了一半,但怎么也不能算“天足”。不过也真值得庆幸了。新中国成立后,抗美援朝,为志愿军做炒面;文化扫盲,母亲认识了几百字。能慢慢地读报纸了,她挺骄傲的,觉得自己有了不少文化,但如果写字,还是只能写自己的名字。新中国除四害运动,母亲参加了,我们家能参加的都参加了。拿着长竹杆,尖上绑块小白布,滿街跑着赶麻雀,麻雀经不起折腾,纷纷从天下掉下来,累死了。爱国卫生运动,北京市的厕所不允许有苍蝇,出现苍蝇就插白旗。大家都认真的守着厕所,不敢有丝毫马虎。母亲喜欢京剧,她的所有知识大概都来自听戏。岳母给岳飞刺字“精忠报国”。二十四孝的王翔卧鱼,孟竹哭竹。还有可能从她的母亲那里听来的“小小子,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啥呀,点灯说话,吹灯做伴。”“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吱呀吱叫奶奶,奶奶炕上纺线呢,锅里煮着牛蛋呢,扒啦扒啦还没烂呢。” 解放后不仅学了认字,还学会唱“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呀,打垮了美国兵呀,帝国主义害了怕呀!”。反正她脑子里有的,在我童年的时候,全给我了。我是否全记住了,就不知道了。我们全家在1958年跟随父亲来到了湖南衡阳。父亲那年从北京第四建筑公司调到了中南矿业公司(核工业的领导机构,为了研制原子弹而建设铀矿山,驻地湖南衡阳市)工作,后来父亲调往了湖南八矿(核工业的一个矿山1962年下马)。母亲收到父亲寄来的工资,领我们到一个小饭店吃饭,邻桌一家人也在吃饭。忽然,闯进来一位黑大汉,二话不说,抓起邻桌的盘子,将盘子里的两个馒头抓在手里,盘子则直扔回去,从老婆婆头顶飞到桌子上。然后朝外面跑了。老婆婆的儿子起身追赶,用拳头狠狠地打黑大汉的背。黑大汉一声不吭,只管将馒头往自己嘴里塞。追赶的男人还没打几拳,馒头已经被黑大汉吞进了肚子里。任男人捶打,也不反抗,反正馒头已经在自己肚子里了,男人无可奈何,黑大汉走了。那个时候,饥饿已经在部分地区开始了,而我家还没有感觉到。很快,饥饿跑步追上了我家。
1960年初……
我的妈妈想她的妈妈,也就是我姥姥了,挺固执,但没钱,固执的妈妈不管,一定要看她的妈妈。她的妈妈在河北的张家口(大概战乱时举家逃离北京到了张家口),离着衡阳几千里地,没钱坐火车,是没办法走着去的,我的父亲也没辙,于是把一床被子,一顶蚊帐收拾起来,带着我,和我妈一起从单位(核工业湖南八矿)到了衡阳市。在小巷子里把被子蚊帐卖掉,买了火车票。然而被当时的城管(?)(算不算城管,反正到处巡逻,什么买卖都不允许。可疑的人立马可以抓起来,好像又是公安)叫到了办公室。仔细询问后,发现不是坏人。于是放了我和父亲。平安出来,还得回八矿去。八矿在衡南县廖田村,坐火车经过观音桥车站,到西里坪站下车,西里坪是一个没有站台的,临时停车的小站,再前面就是瓦园车站了。上了车,对面坐着一位叔叔,那时候我叫他叔叔还合适。现在我觉着叫谁叔叔都有点给自己扮年青的意思。那位叔叔买了一碗饭,吃了两口。1960年,所有地方买饭都必须有粮票,唯独一个特别规定,就是全国铁路上买饭不要粮票。可能是怕坐长途火车的人,如果没有粮票,买不了饭,饿死在火车上吧。我的父亲,为了儿子,脸皮有点厚地问那个年青人:您的饭还吃吗?青年人答到:不吃了,于是我的父亲把那碗青年人的饭拿过来,摆在我面前,让我吃。我虽然小,但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但饥饿比自尊有力量,我吃了一半,剩下的给我父亲吃。当吃下肚了青年叔叔的饭以后,才感觉到了馊味。火车继续前进,西里坪站居然没停。一直到了瓦园站。下了车,只好往回走,好在吃了叔叔的饭,虽然有点馊。毕竟能走回家了。回家走的路是107国道(1960年叫什么道,不知道),沙土路,很长时间都难看到一辆汽车。 母亲的思乡很执着,她老了以后,人很糊涂了。我们上着班,一不留神,她溜出了家,不知道怎样到的衡阳市。也不知道怎样上的当时的5次特快(5次特快是那时北京——昆明的列车),车乘的方向反了,列车员发现了我母亲,她说她要去北京,列车员告诉她乘反了车,听她讲的一口京腔京韵。断定她是北京人,于是跟车站说明,车站把她送上了开往北京的6次特快。母亲顺利地到达了北京。我们儿女们只能干着急,那个年代既没有手机,也不知道母亲到了哪里。在北京,母亲顺着熟悉的街道,十分顺利地找到了她的舅舅,好在她的舅舅有我父亲的通讯地址,写了信来,我们赶到北京,把她接了回来。 父母亲后来都走了,轮到我们儿女们老了,我们也开始了思乡…我们的思乡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一个关键问题,哪里是故乡。我跟我的父母亲都是北京人,这没问题。但北京这么大,我该思念哪个角落呢?曾经较长时间居住的石景山苹果园,算不算故乡的具体位置呢?父亲的北京市第四建筑公司曾在石景山建设钢铁厂,可能就是后来的首钢吧?我们家住过当时的一区,三区。建设首纲的时候,盖了七个区的家属位宅。还有一所苹果园小学和一家百货商店(还得和一下)和一座大澡堂。可都是公家的房子,还搬来搬去的,心里也不咋思念这些。感觉思念特别长时间的,倒是在不知道啥时候父亲给我吃过一截香肠,那味道留在我的记忆里,至今忘不了。对那就把这忘不了的味道的香肠当作家乡吧。可是问题又出现了,我曾经数次回到北京,也去了石景山苹果园,但这个味道的故乡,却一直没有尝到。于是对北京的思念就没了。我们所在的核工业七一二矿,曾经为第一颗原子弹爆炸贡献过原料。可它也老了,现在是一片废墟。从儿童到学生,再下放农村,再回矿参加工作,再看着这耗费了我一生的废墟。母亲心里有故乡,那就是北京东河沿儿。我心里的故乡肯定不是北京了,那香肠能有点故乡的味道,可是又再没法吃到。712矿那废㠊,还有它身边的那条小河,是不是故乡呢?……故乡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反正心里找不到了找不到了…母亲可以执着地思念故乡,也可以不管不顾地回故乡。可是离开这个世界后,她埋在了湖南衡阳,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我的母亲是否还执着地要回到北京,或者灵魂回去也行。
我呢,能执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