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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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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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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海与房子

“这已经是第三次搬家后的房子,也都住了十几年了”,望着墙角处已磨损裸露出的混凝土清灰底色和大门头玻璃窗户外七根锈蚀钢筋上布满的蛛网,荣海经常感叹,“今后也许不会再搬家了”。

其实,在荣海心底,这种感叹既有对世事的感慨,也充满了被时代潮流裹挟的无奈,已是古稀之年,反正这一辈子也就这样快要过去了,除了再去买一套房,还能有什么想法。可是,买一套房子,荣海这辈子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会再去想了。

荣海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房子,那都是40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文革已经接近尾声。说起文革,荣海自己其实也没有多么深刻的感受,在偏远公社小集镇上,除了日复一日贫困生活,一切都是自然早已安排好了的样子。只是早些年的有一阵子,忽然有一批城里的青年上山下乡,来到这偏僻的农村,开始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荣海才渐渐感觉到,这个世界其实还是挺大的,外面的世界还是挺精彩的。

文革快要结束时,县水泥厂第一次在全县招工。荣海虽然在公社集镇上生活,因有城镇户口,也就是那个年代吃商品粮的家庭,虽然已经结婚了,但还是年轻,基本符合招工报名条件。于是,荣海家里便找找人疏通疏通,就招工进城,做了水泥厂的青壮工。

水泥厂在县城西北边。上个世纪50年代末,这里建成了政府专门收养那些鳏寡孤残等五保对象的敬老院,有两排近30来间的平房,红砖大瓦。水泥厂建厂的时候,这两排平房就划归水泥厂,用作职工住房。荣海进厂的时候,敬老院门口的两排梧桐树已经高耸入房顶,阴翳蔽日,而且水泥厂早已经完成了生产项目的基本建设,并早已投产。立窑粉磨等车间在生活区的西南边,几座窑高高耸立,从早到晚,机器轰鸣,烟尘滚滚,厂区整个夜晚也是灯火通明,一派繁忙景象。

在两排敬老院的西北对面和东面,先后也盖起了长长一排三层职工住宅。北面的住房的一层二层相当于复式住宅,分给了老职工,三层单间分配给那些单身青年做宿舍。因为荣海也是已婚家庭,符合分配单元住房,于是,第一排敬老院的中间两间房子,就成了荣海的第一个在城里的家,也算是第一套住房吧。

荣海在乡下结的婚。媳妇是公社边山生产大队里地地道道的农户家女儿,也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经人介绍认识,而后结婚成家的。进水泥厂的时候,大儿子刚出生不久。老家离县城也有60多公里,两地也不是很方便,有房子了,就应该把媳妇孩子接过来一起住。后来,孩子渐渐大了,媳妇也在厂里找个抗水泥的活干,即使带了防尘帽和防尘口罩,一天下来,头发眉毛都是水泥灰。都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生活,大家都习惯了。

荣海在厂子里是出了名的好丈夫。荣海知道,媳妇身体一直不好,还经常有些小脾气,尤其是对看不对光的人,连正眼也不看一下,惹得不少邻居说,荣海这个媳妇脾气有点怪。但是荣海从不会说媳妇一个不字,即使遇到气头上,连跟媳妇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过。知道媳妇扛水泥这活又累又脏,荣海下班就回到自己的小家里,买烧洗涮一切都包下来,把小家打理的有模有样,多年来,还练就了做一手好菜的手艺,远亲近邻家里有什么大事宴请,都会喊荣师傅去帮忙,做大厨。

荣海这两间房子门口,有一口深水井,最早是为提供养老院的生活用水开挖的,一年四季都有水。虽然后来厂里通了自来水,但是水井依然还在,周边四邻还是习惯用这口井水洗菜洗衣服,这也是荣海房子门前一年到头都很热闹的原因。夏天的夜晚,吃过晚饭,四邻也会用这井水把炽热的地面泼一泼,降降温,然后搬出竹制凉床在梧桐树底下纳凉,一派优哉游哉的人间烟火气息。

媳妇隔三差五会有点头疼脑热。除了急症或病到医院打针吃药外,平时里荣海也是想尽办法从生活上进行调理,在那两间房子里,经常会飘出诱人的饭菜香气。媳妇还有点迷信,在家里厨房的灶台上专门摆放了香坛,每逢农历初一和十五,都会雷打不动烧一柱香,向老天爷祷告祷告,祈福全家身体健康,顺顺当当。逢到有些重大烧香拜佛日子,比如观音菩萨诞生日、成道日、出家日,媳妇还会到十几里外的洪道观专门去烧香,心底还是很虔诚的。后来听邻居说,在城郊有一个俗家道士,会一些风水,尤其对住宅大门朝向等居家风水有些见地和破解之道,于是荣海就专门请了这个风水先生到家里看了。道士拿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厚重罗盘,在房子里里外外逡巡了好几圈,又在房屋四周转了好几圈,认为此处住宅虽然不是风水宝地,但也无大碍。然后叫荣海在进户的门头上挂一面巴掌大的圆形镜子,还把大门左侧门方往里退进2公分,也就是把门向做些调整,日子就会越来越顺当了。

荣海的小女儿就出生在这两间住宅的房子里。那时候计划生育刚刚开始,媳妇又是农村户口,所以就生了第二胎,但是两个孩子的户口却只能跟着母亲落在农村,没有办法落县城吃商品粮。好在到了孩子上学的年龄,也就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十年代初期,一些地方对农村户口落户城市政策,也就是城乡二元户籍制度有些松动,可以缴纳一定费用,就可以把农村户口转为城镇户口。荣海一咬牙,花了近万元,把两个孩子的户口问题解决了,对于荣海家庭来说,这是一件大事。

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十年代初,整个社会在改革开放的东风吹动下,生产性企业和实体经济茁壮发展,尤其是建材行业适逢建筑行业的高速发展,荣海所在的水泥厂也迎来发展的鼎盛时期。水泥厂厂部也想趁此机会改善改善职工的住房条件,经讨论研究决定把那两排五十年代建设的平房拆除,在此地皮上盖钢混结构的楼房。

此时的荣海,也算是水泥厂的老员工了,拆旧建新当然会有荣海的一套回迁房。说干就干,水泥建材就地取材,而且用高标号水泥,用足水泥,房屋质量是杠杠的。只是设计上还落在了老旧的房屋结构上,五层楼房每层8户,并没有按照几个单元、每个单元几户这种样式设计,而就是在板楼的东西两端各设计了入户楼梯,而北向就是长长的走廊,中间住户,都要通过东西两端楼梯进入长廊,沿着走廊经过好几户人家才能到自己家门前,住户的私密性较差。好在在水泥厂这样的小社会里,家长里短,彼此都很熟悉,也就不觉得有多难堪。况且,这毕竟是有新房子住了。

分房子也是论资排辈,但是同一个楼层还是采用了抓阄的方式进行,即原始,也公平。荣海资格老、手气也不错,挑选余地也多,于是就选择了靠西头的第一套住房。五层楼房,三层居中,所谓金三银四好楼层。西头紧邻厂子生活区的主干道,又临楼梯口,出行十分便利。

这是荣海住的第二套房子。和当年很多家庭一样,新房只是把天花板和墙壁用白色乳胶漆粉刷了一遍,讲究一点的,最多用配色的乳胶漆刷出一个墙裙,就搬家入住了。一家四口,搬进新家,其乐融融。一同搬进新家的,还有那个未曾断过香火气的香坛。搬进新家的第一年春节,每家每户从腊月就开始准备年货,准备在新家过一个丰盛而隆重的新年。

荣海家也一样。大年三十,炸圆子,酥果子,忙的不亦乐乎。年三十那天下午,从外地回来过年的一个远房亲戚来走动,荣海正在厨房炸制豆腐果,那个亲戚伸一头看一眼,没心没肺地说,这个豆腐果没炸起来啊。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荣海心里猛地一咯噔,大年三十,豆腐果没炸起来,这话多不吉利,觉得在新家第一个新年遇到这种窝心事,真是烦。

好在孩子渐渐长大了。但是,儿子读书成绩不是太好,初中毕业也没考上高中,和厂里其他几个孩子一样,就进了当时市里的一所建材技工学校,想着毕业至少能够在水泥厂谋个饭碗。更没想到的是,由于市场经济不断发展,外地大型水泥厂生产的水泥经过市场渠道进入本地,不仅有质量优势更有价格优势,本厂生产成本也越来越高,产品也卖不出去,效益逐年下滑,不少职工都下海去了。荣海的儿子毕业不久,在厂子里还没干几天,厂里几乎就停业了,后来整个厂子就倒闭了,企业改制破产,职工买断工龄,彻底下岗,荣海也是这几十个下岗人中的一员。

荣海儿子个头不高,人也老实巴交的,有时候讲话不是很捋顺,显得窝窝囊囊的样子,又没有正式工作。到了结婚论嫁年龄,经人介绍,也找了一个农村出身的媳妇,只不过现在婚姻观念发生很大变化,没有人会因为出生在农村,还考虑户口问题。结婚后一年多,荣海就当了爷爷,有了大孙女。可是好景不长,这个媳妇眼光有点高,外出打工以后,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儿子倒也是不急不忙,像个没事的人一样。把孩子扔给爷爷奶奶,自己先是在离家不远的临街租了一间门面房,开了一个弹棉花店,长弓背在身上,木质棉花锤敲击在硬挺的弓绳上,棉絮飞扬,弓绳发出叮叮当当声音,即悠长又孤独。弹棉花生意也不是很好,但还是坚持了很长时间,总比没事做好。后来,又转行做些小商品零售,勉强维持生计。

这套房子住了好几年,荣海也没觉得有多开心,有时候还觉得有些事情感觉还不如从前顺畅。媳妇的身体也没见好,经常吃药。有一段时间,厂里的“赤脚医生”开了不少链霉素药吃,结果媳妇的听力越来越差,到现在几乎失聪,媳妇总认为这是那个厂医害得。儿子儿媳离婚后,儿子也没有更好的生活之道,每每想起这些,心里总还是有些添堵。只是,小孙女跟着自己和奶奶一起,渐渐长大,乖巧懂事,上学读书,从来也不烦人,更没有因为没有妈妈呵护变得乖戾,也没有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那种抑郁,充满了阳光。

但是,住了三四年后,荣海这套房子的楼上楼下邻居先后出了一些事情,让荣海觉得这套房子有点怪怪的,甚至动了要搬家的念头。可是,往哪里搬呢?先是楼下邻居家的老人,也是一个稍微年轻一点同事的母亲,从乡镇过来跟儿子一起过,也才六十多岁吧。平时身体一向都好,步行几公里上街买菜,烧菜做饭带娃,洗衣拖地擦窗,一点都不含糊。没想到,在一个深夜突发脑梗,因为是夜里,送医不够及时,在医院抢救一个多月,没有救治过来,走了。

楼上四楼的邻居更是邪乎。这个邻居和荣海几乎同时进厂,同时在机修车间干活,近1米8的个头,就是瘦得很。搬进新家后不久,这个邻居就老是觉得自己没有精神,走路发飘,吃饭也没有胃口,上腹部有时隐隐作疼,甚至牵涉到肩部背部疼痛,都以为是工作劳累的,在水泥厂工作的职业病大家心里都十分清楚,这种症状看起来和感觉都不像是肺矽病,所以这个邻居一直也没有太在意,也不太重视,偶尔去县医院看看,拿点止疼药吃,中医那边想起来就开点温胃舒调理调理。这样坚持一段时间,也就是一年多吧,这个邻居实在是撑不住,听了同事的劝说,在家人陪同下到省城大医院做了一次较为彻底的检查,确诊为胰腺出了问题,而且已经是晚期了。治疗一段时间,就回到家里休养,也就两个月吧,这个邻居就走了,走时还不到50岁。

这次,让荣海感觉到,是要搬家了。

过了一段时间,正好靠东边那一排老住房的有位同事,因为举家迁往外地,经过协商事成,荣海就毫不犹豫地搬了进去,这也就是荣海现在住的第三套房子。在这套房子里,孙女渐渐长大,学习上比她老子要强,考入高中后,作为爷爷的荣海,在学校边上租了房子,整整陪读了三年。孙女也很争气,如今已是省内一所学院本科在读的大二学生了,而且还是学院学生会干部。

只是这套房子太老旧了。

望着墙角处已磨损裸露出的混凝土清灰底色,以及大门头玻璃窗户外七根锈蚀钢筋上布满的蛛网,荣海还是有些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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