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星一直不太喜欢自己对外公开的名字,这个官方认可的名字叫“再兴”。载星在电脑或者手机设备上操作拼音输入名字时,容易出现“灾星”这样的同音字。跳出来这两个字的时候,载星总是觉得有点晦气。再后来,读《三国演义》,书中描述归服岳飞帐下的一代名将杨再兴,战功卓越,可最后却在小商河死于乱箭,载星心里越发觉得“再兴”这个名字多少有点戾气。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名字时,总是说我叫再兴,再见的再,高兴的兴。
于是,在描述自己私人空间时,再兴就用起了“载星”这两个字,也是原来名字“再兴”的同音字。进入新世纪,网络世界大行其道、流行用网名的时候,载星又这个名字引伸了一下,改为“载檐星气”,这样一改,载星觉得自己的名字马上高大上起来,有点玄学神秘色彩,还与现代科技发展有点联系,比如人造卫星宇宙飞船等等,同时既保留了古代文言的历史痕迹,又有对时空自然的诗意观照,其不可言喻的内涵随语境而丰富,只是这个名字几乎没有人知道罢了。
但是“再兴”这个名字,在公共场合跟随自己大半辈子了。在槐树湾公社初中毕业参加当年的中考时,载星那时也不叫“再兴”,而是叫贤忠,这是读书上小学时,读过几年私塾的父亲起的名字。贤是这个家族的辈分,忠字则带有文革那个时代的背景和烙印。而贤忠正好有一个弟弟,就取名贤成,又有忠诚相连的意思。
载星读初中时,正赶上拨乱反正、恢复高考、崇尚读书学习为全社会追崇的美好时代。虽然是公社初级中学,但当时中学师资力量还是挺雄厚的,有不少老师都是外地大城市里下放来的。除了语文数学课程外,物理化学课正常开课。化学老师还能因陋就简的做一些化学实验,让镁粉在玻璃器皿盛装的酒精灯跳动的火苗上燃烧,发出耀眼璀璨的光亮,这让载星觉得化学世界十分神奇,就是公式太多。物理课程让载星觉得十分头疼,再用手怎么比划,也不知道什么切割磁力线,看不见的电能怎么做功,所以载星高中文理分科后,毫不犹豫选择了文科。
连英语课程都能够从ADCD教起,开起课来,英语老师是一个姓朱的女老师,早自习教我们开口大声朗读26个英语字母都很困难。所以,早自习大部分时间,载星和同学们一样,咿咿呀呀就是背诵语文,从现代文到文言文,从鲁迅的“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到司马光《李愬雪夜入蔡州》的“自张柴村以东道路皆官军所未尝行”都背诵得滚瓜乱熟,丢弃书本这么多年,载星还能张口就背下一些段落,实在是得益于那几年的咿咿呀呀。
然而多年来,载星觉得英语一直是的一个弱项,也派不上多大用场。不过后来有一次出国,在北欧几个国家要呆了20多天,载星就想,从初中到大学,为了应试,硬着头皮学了10来年英语,虽然工作后英语也就几乎荒废了,但还是有点基础的。有次回酒店路上,载星拿着印有酒店地址的名片,连说带比划,一个一个的蹦出单词,还真是让老外弄明白了,载星也听懂了老外的指引。同行的外省朋友不仅十分惊奇,也对载星刮目相看,意思说年纪也不轻了,也没听说有留学背景,80年代的大学生还真有两把刷子。载星还是十分感慨在槐树湾公社初级中学的英语启蒙,不管英文字母C是发“西”还是“随”、爆破音还带有严重方言啥的。
后来这些老师都陆陆续续返城了,很多老师一别再也没见。
学校坐落在半山坡上,六排坐北朝南的青砖大瓦平房,依次沿坡分列在中间操场两旁,东边最上边的一排平房和西边最下面一排平房是教学用房,每排平房设有两大间可容纳50多名学生上课的大教室,从初二到初三,总共两个年级四个班。
而载星初一年级还是在离槐树湾初级中学3、4公里之外的板堰中学读的,就像现在的教学分部。板堰中学坐落在一条小溪的两边,小溪从东北方往西南方流过校园,汇入遥远的史河。一拉遛青砖小瓦平房坐落在小溪右边,那是教室,教室背靠一座大山,树木葱郁,载星现在想起来,那些教室似乎一年四季很少能见到阳光。小溪的左侧则是一座带天井的老式祠堂,周边村民大多姓余,据说那是余世宗祠。祠堂里面有学生食堂,还有部分老师宿舍。紧挨着祠堂西北方的下边,就是一排泥巴墙霸王草屋顶的学生宿舍,载星离家30多里,就住宿在学校,一周回家一天,直到初二年级。
槐树湾初级中学校舍中,专门有一排平房是男生宿舍,是那种北方土炕一样的大通铺,靠窗分列两边。住校学生一个人从家带来一床被褥,基本上都要和同学合伙睡,才能度过严寒的冬天。因为女生本来就少,住校人数更少,就插花住在另外三排做老师宿舍的平房里。而老师办公的地方就在自己的宿舍,再也没有其他的附属设施,比如礼堂、实验室、图书馆、浴室等等。在学校里没有地方洗澡,其实那时候,载星回家也没有条件洗澡,甚至整个冬天都很少洗澡,有的同学就生了疥疮,奇痒难耐,还传染。
在东边地势稍微低一点的地方,有一排平房则是学生食堂。学生从家来带米过秤后交给食堂,换取饭票。食堂只提供一日三餐的主食,千篇一律,早上是白米稀饭,中午和晚上是白米干饭,下饭菜则是学生自己周日傍晚或者周一一早返校时从家里带过来的,大多是咸菜,一吃就是一个星期。天气奥热的时候,带来的咸菜都会变味甚至发霉。
学校前面是整块的麦田。载星在初中读书期间仅有的几次逃课,就是跟一个叫正亮的同学一起,躲在半人高青葱的麦地里,偷看小人书,甚至还看过一次《少女的心》的手抄本。四月的阳光,照在拔节生长的麦苗厚厚的叶片上,熠熠生辉。
学校后面和左右散居着不少农户。这些农户开始做学生的一些小生意,主要是卖一些零食。记得还有一两家农户,在傍晚放学或者晚自习结束后,做了一些热乎乎的海带汤,几分钱一碗,我虽然没有吃过很多次,但依然记得在冬天,一碗热汤下肚的那种幸福感。
槐树湾公社初级中学在早期还有一个更牛气的名字,叫农大。开始的时候,载星不知道农大是什么意思,是龙大,还是什么。后来才知道,那些年全国都在农业学大寨,要提高农民科学种田的知识,不少地方都在办农民培训,一个公社就可以办一所农民大学,或者叫农业大学,这就是槐树湾公社初级中学最早叫“农大”的来历吧。
载星在这里披星戴月,刻苦学习。寒冷的冬天,下弦月还挂在天际,四周一片微光和沉寂,载星就起床了,独自一人跑到麦地边上的小溪洗脸,然后去教室点亮煤油灯看书。低年级的时候,学校还没有通电,上晚习都是几个学生凑在一起,共用一盏用墨汁瓶子做成的煤油灯,灯芯微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稚气生动的面庞,巨大的身影投照在屋顶或四周墙壁上,随着灯影晃动。载星和他的大部分同学,从未为周围环境所动,比如冬冷夏热,蚊虫叮咬,而是全身心投入在学习当中,心无旁骛,如饥似渴。
公社所在地,建在学校一里地外的去往区镇的机耕路边上,是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大多也是土墙房子,载星上学期间从来没有进去过。当时,公社所在的小集镇只有一条100来米长的老街,两边都是住户,老街另外一头是供销社,可以零售煤油。大概是初二年级时候,公社购买了一组柴油发电机,在老街边上建起发电站,每天傍晚6点到9点,给公社和周边居民供电三个小时。槐树湾公社初级中学也接入供电,从此结束了晚自习用煤油灯照明时代。
载星清楚地记得通电后的一次大事故,就与电有关。一个周日傍晚,几个提早到校的住校学生,不想上晚自习,想到那条老街溜达玩耍,临走时,用一床被褥包住了宿舍里正在通电的白炽灯泡,引起被褥着火,幸好被路过的物理老师发现了,及时调开燃烧的被褥,险些酿成大灾。载星已经记不起来自己是不是参与者,但是,事故的直接后果就是学校的这条线路短路,一个晚上通不了电。但是,学校好像也没有对学生做过严厉的处分。
在槐树湾公社初级中学习,载星遇见了许多尽责尽职的好老师。
载星记得教语文的龚老师,应该已是年近花甲,一头白发。龚老师会在学生早自习时候,端着一碗稀饭或者山芋粥之类的早餐,坐在讲台边上,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喊学生一个一个到他面前背书。龚老师一副私塾先生的做派,他还有一根接近两尺长罗汉竹竿的旱烟袋,烟窝是那种用铜皮包制由锡焊成,与简易的圆形烟斗还不太一样,这种烟窝形状有点像菱角模样,除连接竹竿这头以外,另一头溜尖溜尖,周边装饰性配件和纹理相当精细美观。因为载星村里有一位专门包制烟窝的手艺人,所以载星见的烟窝多种多样。按辈份和亲戚关系,载星喊这个手艺人姑爹。忙闲时,载星的这位姑爹爹就给周围邻居定制旱烟袋,用手拉风箱呼哧呼哧拉风吹火,把铜片烧热,然后一锤一锤慢慢碾薄,再用锡丝融化焊接,做成一把旱烟袋也相当费时,在当时应该也是价值不菲吧。
龚老师这把旱烟袋几乎随身携带,尤其在早自习时候。如果哪位学生因为偷懒又没有正当理由背不下来布置好的背诵课文,龚老师就会让你伸出你的掌心,用旱烟袋抽你几鞭子。载星是挨抽较少的好学生之一,但是也挨过抽,载星觉得龚老师下手重,真疼。
那几年,载星是班级年级的好学生,也是全校的好学生。虽然载星出生在一个阶级成分较高的家庭,觉得祖辈乃至父辈在唯成分论年代,感觉一切生活都抬不起头来,只能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但在学校里,在那个唯成绩论的校园,载星在这个小小的年龄,达到了这个时期的高光时刻。几乎是学校每年的“三好学生”,代表学校参加学科竞赛,曾经获得过全县语文第十九名、数学第三名的好成绩。载星记得,学校专门在西边教室东头的露天场地上,召开了全校表彰大会,一脸黝黑的老校长在表彰大会上,亲自给获奖的载星颁发了精美的绿绸面和红绸面的两本笔记本,硬壳笔记本的绸面印着“上海”两个烫金大字。这两本笔记本,载星很长时间舍不得用,仅仅在读大学谈恋爱时展示给女朋友、也就是现在的爱人看过。
后来,载星在翻阅曾经就读的全省重点高中通讯录时,无意中发现这位黝黑脸庞的老校长,竟然是早于自己二十多年就读该校的学长校友。载星还记得,当年获得竞赛奖励的还有另外一位同学,他的语文成绩名次更靠前。这位同学是相邻生产大队的,而且和载星的姥姥家是一个生产队。中学时期,载星每年正月里都要去给姥姥舅舅拜年,借此机会就专门去看这位同学一次,当时这位同学正在洗一大盆衣服,看到载星立马站站起来,把沾水的双手在衣服上揩来揩去,有点手足无措。这位同学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失去了联系,再也没有音讯,载星觉得非常可惜。
中考成绩出来后,本来成绩稳定而且拔尖的贤忠,却没有发挥好,成绩既不能读初中专,也进不了在当时行署所在地的省属重点高中、也进不了当时县里重点高中,最多可以读当时的区级高中。
当时从县城下放到槐树湾公社初级中学当老师的班主任,坚决不同意贤忠去读区里的高中,强烈要求再复读一年,还找人带信给载星的父母亲,要求支持贤忠在槐树湾公社初级中学再复读一年,保证能考一个更好的学校,千万不能放弃。
这位班主任老师姓程,连把贤忠复读的名字都起好了,叫再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