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里住着一位怪老头——张老头。他八十来岁,个头矮小,像被岁月压弯的老树枝,每一道褶皱里都藏有沧桑。无妻儿子女,孤苦伶仃一个人,性格也格外孤僻,从我记事起,他一年四季就是四套衣服,像脱不掉的“旧壳”,整天拿个老烟袋抽着,与村里其他老人相比,他显得更加沉闷,脾气暴躁,所以幼时我也稍稍有些怕他。奶奶以前总拿张老头当例子,说“你不好好努力,长得连个媳妇都说不上哩,你看看你张爷”,所以张老头在我小时候的脑海里就是个反面教材。
今年是我从外地上大学返乡的第一个年头,回家后第一次与他邂逅,就是在村头的垃圾桶,他穿着独属他的“冬天一件套”,戴着一副破手套在垃圾桶里翻着空瓶子,我迎面走来,亲切的呼喊着“张爷爷”,他瞅了瞅我,温和的笑着说:“娃子,啥时候回来嘞,外面还呆的惯吧?”我一一回应了他。
与他简单交流几句后,我就去了张老头住的老宅,那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老房子,老房子由瓦片和泥土构建而成的,曾经塌过两次,我爷爷两次都帮助过张老头修建房屋。在全面脱贫攻坚战中,张老头属于重点帮扶对象,在政府的帮助下,张老头在老屋对面盖了一间水泥瓦房,虽只有一层,但显得格外整洁排场,可他平时却不爱去新房,总喜欢待在老房子里。
曾经老房的前面是一棵小杨树,那棵小杨树像一位坚毅的卫士,挺拔的矗立在那里,任凭风雨如何肆虐,它仍丝毫不动,凭借顽强的毅力生存着,现在已是一棵高大的老杨树,夏天,蝉会趴在树干上,奏响着独属于夏天的歌曲。
望着充满岁月气息的老房,一阵风轻轻的吹过我的脸庞,使我的思绪飘回到了十年前。
那时的我们,还是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玩捉迷藏时,我总爱躲在张老头的家里,张老头家里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破烂,我藏起来很难被他们发现。
有一次,我正躲在张老头家的大缸里,正巧他刚回家,他发现我后,一把把我揪出来,气愤的说:“疯孩子,你在干嘛?你是想在我家里偷东西嘞?”我没有解释,一把拽开他的手臂,疯狂往外跑。
吃了一次“败仗”,我可尚不罢休,一次,趁张老头没在家,我偷了很多他家门口的无花果,事后张老头知道这件事后,也并没有去责备我。
记得有一天傍晚,夕阳的余晖洒在村落里,我骑着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来到张老头家屋后,跟玩伴们玩捉迷藏,游戏结束,我正满心欢喜的准备回家时,发现我的自行车丢了,这可把我急坏了,我问他们有没有见到我的自行车,他们都异口同声的说没有,我内心产生着不安和恐惧,焦急地在周围来回踱步。
我发了疯似的找了一会还是没有找到,我急得眼眶泛红,一个人蹲在那里嚎啕大哭,这时,张老头背着一捆捡来的废品,迈着蹒跚的步伐走了过来,他看我这个模样,先是一愣,随后将废品放在一旁,缓缓走到我身边,用他那粗糙干裂、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问“娃子,咋嘞?”我哽咽着把丢自行车的事告诉了他。
张老头皱了皱眉头,沉思片刻后说:“别急,爷爷帮你找。”说完,他朝着村子东侧走去,我紧紧的跟在他身后,只见他的身影在夕阳的映照下拉的很长,虽有些佝偻,却透露着一股强大的力量。
他先是来到平时小朋友聚集的谷场,仔细查看每个角落,还询问几个正在玩耍的小朋友有没有见到一辆自行车,他们都说没见着,接着,他又来到村里小卖铺,问了许老板,许老板摇摇头说没见着,张老头不甘心,又在小卖铺附近转了几圈,可最终还是没有收获。
我内心变得更加焦虑,脚步愈加沉重,张老头看出了我的不安,回过头对我说:“”娃子,别急,咱们一定会找到嘞。”再回去的路上,一处灌木丛处,张老头突然停下脚步,眼睛盯着灌木丛,然后快步走了过去,我好奇的跟了上去,只见他弯着腰,费力的把自行车从丛里推了出来,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然后把它往我旁边一放,问是不是我的,我激动的点了点头。
随后他语重心长地说:“不经别人允许别乱跑人家里嘞,还有你想吃无花果,你问爷爷要,不能偷,偷人家的东西是好孩子哩?” 我低着头,脸上火辣辣的,小声说了句:“谢谢爷爷。” 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往家里走,一阵风轻轻掠过我的脸庞,脑子里想着张老头的话,使我回味许久……
张老头为什么会让我觉得怪,不仅是脾气,更多的是一件事。现在社会并非以前,家家户户都能吃起大鱼大肉,生活可谓是多姿多彩,国家还会对老年人发放养老金,他自身手里还存着一些钱,可是他现在生活为什么还是这么俭省?他无子无女,留那么多钱干嘛,有一次,村里一位老头调侃他说:“张老头子,你留钱是不是以后走不动路了,请保姆照顾你啊?”张老头扫了他一眼,笑着说:“我是想花钱请你照顾我嘞。”
张老头是一位极其抠搜的人。早上不吃,中午煮一大锅面条,晚上吃剩的面条。不管是在河边,还是路旁,只要是有垃圾的地方就有张老头,整天拖着瘦弱的身体在垃圾堆里翻着能卖钱的东西,卖的钱也不花,就是存起来,至于存起来的作用我也就不知道了。空闲了,就搬个凳子坐在门前,嘴里叼着烟袋,望着老杨树,这棵他亲手种下,又亲眼见证长大的老杨树。
不管多少年过去,我从来不会觉得他有什么变化,因为在我印象中他始终是一位矮小,面色枯黄的老头。他脾气暴躁,但乡邻关系处理的很好,他身材矮小,但有着一颗不屈的灵魂,他家里脏乱,但他把破烂当成最大的财富,因为这也是他这个年纪唯一能挣钱的“工具”。
冬天,听不到蝉鸣声,树叶也早已掉光,我抚摸着那棵高大的杨树,心里不禁暗想,谁说张老头没儿子?这棵杨树不就是他的儿子吗?
踏向上大学的路上时,我又一次经过张老头的住宅,他坐在门旁抽着烟袋,一人在那发呆,我瞅了瞅老杨树,瞅了瞅他,我犹豫片刻后,走向前向他道别,闲聊中,我忍不住问了他存钱的用途,张老头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把烟袋从嘴里拿出来,用手轻轻敲了敲,目光望向杨树,说道:“娃,你知道,我这一辈子孤孤单单的,无儿无女。政府对我好,给我盖了新房,我不愁吃不愁穿。我存这些钱,不是为了自己。等存够了钱,爷爷想把这些钱捐给学校,捐给那些更贫困的孩子。
听了张老头的话,我心里猛地一震,原来这个平日里被我认为抠搜古怪的老头,有着这么一颗善良又温暖的心。我再次看向张老头,他依旧是那个矮小、面色枯黄的老头,可在我眼中,他的形象却瞬间高大起来。
我相信,来年春天,老杨树再次焕发生机时,张老头依然能坐在门前,看着它成长,而他的这份善良,也会像种子一样,在村里生根发芽,温暖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