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酒浸染的岁月
晨雾还未散尽时,檐角的风铃便随着炊烟晃动了。长乐的梅雨总爱在端午前缠绵,十字街的青石板上漫着水汽,却漫不过周家老宅里飘出的甜酒香。那缕带着酒曲芬芳的雾气,在雕花木窗棂间游走百年,浸透了每个游子的衣襟。
老宅后院的青砖墙上,至今嵌着半块"理学传家"的石匾。祖父总说我们是周子后裔,虽然族谱在战火里烧得残缺,但天井里那方石砌墨池,倒映着紫藤花影时,恍惚还能看见先人执笔写《爱莲说》的模样。如今墨池改种了水芹,根须缠着青苔,倒成了鳝鱼汤里最灵动的点缀。
母亲总在清晨公鸡打鸣后起床,木门吱呀声惊醒了檐下的家燕。鸡窝里摸出的蛋还带着温度,在铁锅边沿轻轻一磕,蛋黄便滚进滚水里开成芙蓉。灶膛的火光映着她鬓角银丝,那些跳跃的光斑里,藏着我们姊妹四个童年的晨昏——大姐蹲在井边洗藕带,我握着竹耙翻晒霉干菜,三妹踮脚摘紫苏叶,而四妹总偷吃刚出锅的甜酒煮糯米圆子。
今天四姊妹携着儿女归家,家里八仙桌上摆开七碟八碗:紫苏炒肉、爆炒小龙虾、黄焖鸡、皮粉煮鳝鱼等佳肴,螺蛳要用紫苏爆炒才压得住土腥,河虾须得活蹦时下黄酒呛,霉干菜蒸扣肉能鲜掉你的眉毛。但孩子们最盼的还是那道甜酒冲蛋,白色的甜酒里浮着絮状蛋花,像是把整个家乡的甜香都盛在了青瓷碗里。
做甜酒的糯米须得霜降后收的晚稻。父亲总在寒露前后去圩田,指尖捻开谷壳验成色。冬至后最是忙碌。做甜酒从蒸米开始,蒸米讲究火候,杉木甑子汽足了,满屋子腾起云雾。酒曲是曾祖母传下的方子,裹在桑皮纸里,混着特有的香。陶瓮发酵的甜酒放在热暖的被窝里,夜深人静时能听见细密的咕嘟声,像有无数小精灵在瓮中歌唱。
去年九月我回老宅,见母亲用竹筛晒新收的糯米。斜阳穿过筛眼,在她青布衫上洒下碎金似的斑驳。忽然懂得,所谓传家滋味,不过是把光阴揉进米粒,让相思在酒曲里慢慢醒发。如今超市货架摆满速食甜酒,可再精致的包装,也裹不住游子心里那团正在老去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