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河,悄然间已漫过八零年代人生的堤岸。不知从何时起,那座承载着我整个童年时光的老屋,开始在心底无声地呼唤。那呼唤里,有浓得化不开的怀念,有针扎一般的刺痛,还有一股零零碎碎的记忆如滚烫般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灵魂的最深处。
我的家乡在皖北灵璧,我的根,也深深地扎在了这片肥沃的土地之上。这里并非繁华富庶之地,却是一座被温情包裹的小城。天真烂漫的童年在它的臂弯里跳跃,青涩初萌的学生时光在它的注视下铺展,焦灼不安的“待业期”也在它的屋檐下喘息。无数次在异乡的梦里,我乘风而归,奔向故乡那熟悉的气息,不断憧憬着未来有一天转业回来后的美好画卷。未曾想,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对幸福的追求,破灭了对生活的希望。在命运的骤雨倾盆之下,人也变得狼狈不堪。时光流转,世事变迁,慢慢地对老屋的情感变化也逐渐变得依赖与眷恋,对老屋的情感不仅没有被冲淡,反而在心底沉淀、发酵,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汹涌、更加刻骨。
老屋,是石墙红砖结构,前后一共六间瓦房,加上一间偏仄的杂屋,便构成了我最初的“襁褓”家的模样。后三间是“堂屋”,是家的心脏;前三间是“锅屋”,是生活的灶膛;中间一方不大不小的院子,则是童年无垠的“游乐场”。老屋的地基,是工人师傅们一锹一镐掘出的深坑;它的墙体,是用大小不一的石头雕刻出来的;那撑起屋顶三角行的脊梁支柱,是用圆木错横交错拼接而成的。修建老屋的时候,找来村里工匠和左邻右舍们的帮忙,用他们粗糙温暖的双手,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砌建成的。在那个年代,房屋建成以后,大多再会用红砖砌两扇墙,将房间隔开,形成三开间朝南的格局。东西两房,则留出相对称的房门,中间便是敞亮的厅堂。那时的房间,不分主次,喜欢哪里,就把床就安放在哪里。有时一间房里面会挤着两张床,余下的空隙,会摆放书桌、衣柜等等,都塞的满满当当。
童年的时光,没有精美的玩具,也没有堆积的图书;只有客厅柜子上那台闪烁雪花点的黑白电视机一直陪伴着我。每晚守候《大风车》的时间,就是童年最快乐的时光。夜幕低垂,父母披着星光从田间归来,姐姐总会利落地在堂屋地上铺好草席,把我和妹妹安顿在这临时的“卧铺”上,等待那熟悉的旋律响起。信号总是不好,屏幕常常被雪花和杂音占据,唯有央视一套的图像画面,挣扎着透出几分清晰。经年累月,我们竟连那些循环播放的广告词都能烂熟于心。姐姐安顿好我们,便转身钻进“锅屋”,在锅碗瓢盆的协奏曲里帮衬父母,做些家务。当饭菜的香气在“锅屋”弥漫时,我和妹妹便蜷在“堂屋”的草席上,目不转睛地紧盯着那方小小的荧幕,甚是着迷。屋外,知了的鸣叫声织成夏夜的交响;屋内,昏黄的灯光温柔地映射在每个角落;房梁上悬挂着的老吊扇也在吱呀吱呀旋转,搅动着闷热的空气,也驱赶着恼人的蚊虫。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闲话家常,笑声清脆地划破夜的寂静。我总爱赤着脚,在院子里疯跑,任凭脚底板感受着大地从滚烫到微凉的温度,尽管被父母呵斥过很多次,却总也挡不住那份无拘无束的放纵。此刻,敲击键盘的手指微微停顿,那泛黄灯光下的欢声笑语,那草席的微凉触感,那赤脚奔跑的自由……如潮水般涌来,清晰得令人心颤不已。
上学那会,小学就在村头,离家很近,每当下课铃声响起,总能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家中,只为拿一张心爱的卡片,或带着新得的“宝贝”去学校炫耀。初高中时期,学校离家有十多里地。只要天公作美,无论午间还是夜晚,我都会独自蹬着那辆旧自行车,或与伙伴同行,不知疲倦地在乡间的小路上飞驰。如今想来,那段漫长的路途,那份风雨无阻的坚持,竟有些不可思议。纵使也办了住校,分配了宿舍,却也拴不住一颗归心似箭回家的心。印象最深的,就是无论多晚回家,到村庄口就能望见,家的方向,总亮着一盏豆昏黄的灯火!就像茫茫大海中指引方向的灯塔,微弱却无比坚定,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与黑暗。不觉加快速度,冲到紧闭的大铁门前,用力敲击着门环,对着门缝朝着“堂屋”的方向大声呼喊:“妈!我回来了!” 很快,院子里的灯光亮起,母亲的身影便出现在光亮中,拖着劳累了一天的身躯,小碎步急切地奔来为我打开门。门开的刹那,妈妈第一句话永远都是:“饿了吗?妈给你热点饭?” 昏黄的灯光下,母子二人相视无言,眼神交织着,早已诉尽千言万语,那是母亲无言的牵挂,是游子卸下风尘的安然。天未破晓,我又踏上去学校的路途上,身后那扇门里的目光,便是支撑我前行的力量。
再后来,新屋落成,我们搬离了老屋。它的模样在记忆里渐渐褪色,时而清晰如昨,时而模糊如烟。当老屋要被拆迁的消息传来,我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住了心,从城里火急火燎地赶回家。想要带走老屋最后的气息,以及那些被时光遗忘的“老物件”。从“锅屋”到“堂屋”,不过短短几十步的距离,我却像跋涉了一个世纪。锅屋,那个曾经烟火蒸腾的厨房,早已在搬新家时被掏空,只剩下些蒙尘的、准备丢弃的旧物。穿过那个曾洒满我童年笑声、如今空旷寂寥长满杂草的院子,我推开了堂屋的门,走进了母亲住过的房间。目光触及床头那褪色的红漆收纳箱、窗下沉默的缝纫机、还有那个装满旧时光的衣柜……刹那间,时光倒流,昨日重现,母亲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每一件物品都像一块灼热的炭火,烫得心口发疼,逼人驻足,陷入无边的沉思。最终,我只带走了柜子、箱子,还有母亲曾无数次踩踏、缝补过我们生活的缝纫机。它们沉甸甸的,不仅压着行囊,更压着一段再也回不去的厚重时光,和一份融入骨血的、对老屋与母亲的永恒眷恋。
多年以后,房间的灯或许依旧会亮,却再也等不来母亲守候的身影。直到那一刻,我才痛彻心扉地懂得:我与老屋,早已血脉相连,筋骨相依。老屋,是母亲用一生守护的家;而母亲,才是我灵魂深处永不坍塌的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