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店之“野”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提及野店,脑海中自然而然会浮现出这般画面:大道旁,几间茅草屋舍,店内设有马棚,大门口矗立一两根柱子,上方一个破旧的席凉棚抵御着夏日骄阳,成群结队的马帮、商号、旅客、镖车,队伍绵延甚长,道路上的一溜尘土恰似他们的旌旗,他们远远眺望这凉棚,犹如沙漠中的行者望见了绿洲,三步并作一步疾趋而来,卸下身上的重负,将车子一搁,用披布拭去脸上的汗珠,弓着腰极为自然地步入店门。店家的小伙计仿若熟稔的主顾一般,几步疾冲上前为客人卸除牲口,将它们——毛驴或骡马牵至马棚之中,它们毫无生疏感地随他而去,用尾巴抽打后身,打几声喷嚏以表疲倦。此般景象现今仅能于影视剧中得以窥见。
然而,在邹城,野店确实存在着,只不过演化为另外一种形态——村庄。野店之名缘何而来?野店之“野”所指何意?若要厘清这些,需实地查证一番。
野店村坐落于峄山西北麓的高岗之地,在邹城市区南五公里,处于京沪铁路东侧。此地三面环山,土地丰饶,水草繁茂,澄澈的龙河在村南缓缓流淌,望向东南,黛色的峄山映入眼帘。正是这个看似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在中国的考古领域,在中国文明发展进程中,成为一个极为重要且声名远扬的名号。
野店之所以声名远扬,是由于在此发掘出典型的大汶口文化遗址——野店遗址,证实早在五六千年的原始社会时期,邾邹先民便在此繁衍生息,率先点燃邹鲁地区第一束文明的火种。
野店名字的由来亦颇具讲究。西周、春秋之时,周王和诸侯都城及四郊以内区域,称作“国”,“国”中之人称“国人”;四郊以外的地区称“野”,“野”的居住者称“野人”,或称为“庶人”;“野”亦作“鄙”,故而又称“鄙人”。野店,因其地处春秋时期的邾国故城郊外,又位于南北交通要冲,沿街路旁设有客店而得名。
野店遗址是邹城境内发现的最早的人类活动遗址,邹鲁地区的文明史极有可能从这里起始。贾庆超等所著《邹鲁文化研究》称野店遗址“代表了山东大汶口文化从早到晚并向龙山文化过渡的全过程。对于完善汶泗流域地区的古文化谱系,研究大汶口文化及其向龙山文化发展的演变规律,全面且深刻,价值之重大,当首推野店。”可见,野店遗址在中国考古界占据一席之地,野店遗址亦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野店遗址的发现纯属偶然。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在邹县文物部门工作的王轩先生,每隔一段时日便要从县城返回邹东的老家。每次都要途经野店村前一片种植着庄稼的台地。出于职业的敏感,他对路边农民修渠时翻出的陶片产生了浓厚兴致,拣起仔细端详。认为此地极有可能存有史前文明,并将自己的想法向上级予以汇报。经初步勘探,文物专家们亦认为此处存在史前遗迹,并赞同发掘。经考古挖掘,野店遗址总计出土古墓葬 90 座,其中 89 座属于大汶口文化墓葬,一座为汉代墓葬,皆为长方形土坑穴,成人单人墓葬居多,且有大、中、小之分。随葬器物包含石器、陶器、骨角玉牙器等。这些随葬品的出土昭示着,野店先民们已掌握了颇为进步的制陶、纺织、缝纫等手工业技术,缔造了相当璀璨的新石器时代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
考古发掘出土的众多器物表明,野店先民尚有多种颇具宗教信仰色彩的习俗。野店和西夏侯(古属邾国)先民皆有拔牙的习俗,且仅拔去一对上颌侧门齿。《山海经·海外北经》《淮南子》等典籍中有关“凿齿”“凿齿民”的记载,应是古东夷人所流行的拔牙习俗的原始记忆。野店和西夏侯先民皆具枕骨变形的风俗。头部后面多呈扁平之状。有的野店先民还手持獐牙,然此并非每个死者皆有,这或许是一种与灵魂信仰相关的“护身法器”。有的野店先民还身佩玄龟。他们有意识地随葬龟甲,表明可能将龟视作一种通神灵、知吉凶的神物,也可能与医巫、占卜有所关联。
大多数野店先民的墓葬尸体皆头东脚西,此现象数千年来大致相同,这应当与东方昊族的太阳崇拜有关吧。这个坐落于古邾国都城郊外的村庄,见证了数千年的历史变迁,野店篝火历经数千年而未熄,如灯塔一般,照亮了人类繁衍生息的前行路途。遥想往昔,篝火的出现,令人类告别了茹毛饮血的原始状态。从北至南的官道自古以来就从野店穿过,当年的黄土大道旁,杏花春雨,杨柳依依间,驿马飞驰,商贾纷至,茅亭酒望,旌旗飘扬,构成一幅悠然闲适的乡村图景。
从前的时光流转得慢,车、马、邮件皆慢。当下,有了高铁、飞机转瞬即可百里,“古道西风瘦马”的景致再也难以得见,富裕起来的人们再也不愿忍受毛驴车的颠簸,野店的客人因而稀少了,旌旗飘扬的热闹景象也最终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然而现今的野店成为了时代头顶上一道诗意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