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甲
邹城诸峰如列戟,独金山隐于尘嚣之外。这座峰峦既不似岱岳巍峨,亦不若匡庐奇秀,倒像是被酷暑刻意藏进浓绿帷幔的璞玉,生怕灼人的日头觑见了真容。芒种过后,我怀揣着山名之谜,踏上蜿蜒的山道,欲解开这“有金无名”的千年悬想。
时值仲夏,山径犹蒸腾着前日骤雨的溽热。细看那蒸腾的水汽,宛若羲和驭日时泼溅的熔金,将苍茫云朵熬成滚烫的棉絮,沉沉压住金山的脊梁。草木疯长,绿意像墨汁泼洒,覆盖了地脉的皱褶。远村在热浪氤氲中若隐若现,恍若前朝蜃楼,正疑心误入蒸笼幻境,忽见农人赤膊荷锄,汗珠砸在滚烫的石板上腾起白烟,方知金山庄已至。
这栖于金山西南褶皱间的古村,原是数粒姓氏的种子在乱世飘落的注脚。明初的晨光里,张、陈、马各姓先民负耒而来,将宗祠的根须扎进山坳,遂成张庄、马庄等星散村落。至清初泰安赵氏举族南迁,山岭西麓便多了架线穿针的织机声——各家炊烟渐次相连,终在岁月经纬中绣成“金山庄”三字的落款。
金山庄的村民摇着蒲扇,在树荫下乘凉时仍会说起“金斗山”的旧称。传言那山体原是一头云锦覆背的金牛所化,它汗珠坠地即成金屑,蹄印过处便涌出金泉。村民常在雷雨初歇时挎竹篓、持铁筛,于暴涨的涧溪中淘洗星沙。伴着溪水的轰鸣,筛底细碎的金光里,恍惚能照见牛影幢幢。
山麓溪畔至今留着两汪月牙潭,乡人唤作大湾、二湾,说是神牛饮月时踏碎的玉珏。传说,某年大暑夜,两个异乡客负着罗盘与麻绳夤夜进山,见那金牛俯首汲水,牛角挑碎了满溪星斗。贪念起时,寒光闪过,牛首竟如熟透的嘉果坠向江南烟雨,牛尾似玄蛇遁入幽燕风雪,唯余牛身化作青岩层叠的山体,至今可见嶙峋石纹间暗涌的金脉……
地质队曾用钻机叩问山魂,方知山腹确有金脉蜿蜒如牛脊,只是这造化设的谜题,要留给后世的星月来解。
1990年的铁犁划开金山皮肤,当第一镐叩响卧龙沟的冻土时,沉睡的山岭便悄然蜕下旧鳞。乡镇干部依循的政策规划文件,好似丹青圣手指点苍黄,村民们则以勤为笔、以汗为墨,让3000亩樱桃林顺着山势勾勒延展,硬是把沙砾遍地的荒岗,皴染成云蒸霞蔚的画卷……
夏日的金山,坠入一片玛瑙与珊瑚的海。枝桠压弯了腰,挂满灼灼其华的果实:玛瑙红、琥珀泪、蜜蜡黄,各色樱桃在骄阳下流淌着蜜汁,缀满山的阴阳坡。采樱人在蒸腾的热气中高架竹梯,山风裹着甜腻的蜜香撞入襟怀,汗湿的篾篮渐满时,连吆喝声都被晒得沙哑黏稠。昔年淘金汉的后裔们,如今指尖染着果汁的嫣红,拨弄着翡翠算盘——这漫山沉甸甸、甜滋滋的樱桃,可不就是会呼吸、会流淌的金粒子?
金山南麓的黄土深处,埋着半部被晒得滚烫的东汉记忆。当考古刷在蝉鸣聒噪中轻扫去最后一粒浮尘,2000年前的祭祀烟火便从石纹里升腾而起——浅浮雕的仙人衣袂似乎也带不动这沉滞的暑气,凝固成石纹里的流云,在灼热的空气中纹丝不动。
最摄人心魄的当属东王公谒见图。冠冕垂旒的扶桑大帝高踞昆仑之巅,玉笏如林的群仙阵列间,偏有穷奇踏双龙破空而来。这《山海经》中“惩善扬恶”的凶兽,此刻在仙界秩序里竟如镇纸般压住整幅画面。是警示?是驯化?抑或暗喻着东汉末年的礼崩乐坏?石匠的錾子凿出的不仅是瑞兽祥云,还有飘摇乱世里对秩序的隐秘渴望。
转观西王母圣像图,九尾狐曳着月光织就的长尾,与三足乌共舞于昆仑瑶台。方胜冠下的西王母似笑非笑,任凭开明兽九首昂然,翼龙破石欲飞。最妙是侍者手中的便面,寻常纳凉物什经青石点化,竟成了丈量仙凡的标尺。
山下忽传来竹马戏的铜铃声,跑旱船的调笑穿透暮霭,与石上仙乐交织成奇妙的复调。自东汉至当下,金山的文化年轮里,青铜编钟始终与花船小调共鸣。
这座被金矿与樱桃点缀的山峦,终究在青石板上刻下了深刻的印迹。当考古灯照亮画像石的那刻,我们照见的何尝不是华夏文明的基因图谱?那些在神话与现实间游走的线条,至今仍在重塑着金山的魂魄。(原载《中国文化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