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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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书
以高于大地，低于眼皮的姿态站立
且一站就是一生
不辜负每一场春风
也不违背每一个秋意
葳蕤里入世
枯萎即出——
活得义无反顾
枯得坦荡从容
当风骨成为大地的引线
盘踞的根，正用钝角
丈量天空
大雪覆盖之日
在更低的低处，用一抓一把的白
洗却一身尘埃
干枯的河床
上游的闸口关闭已久
龟裂的皮肤上
裸露盐碱的痂
所有的秘密，在阳光下晾晒、曝光
一块块石头
被河流浸泡，冲刷已久
大小不一 ，形色各异
鹅卵石是顺从的标本，棱角难觅
一根搁浅的金属鲸骨
氧化成褐色的经文
船桨不知去向
水手的姓氏沉入淤泥
干枯已久的河床
如一张揉皱的病历单
任一只只蚂蚁举力洪荒，爬过来、爬过去
搬运着虚无的纪念碑
而两岸之上，叶子黄了又绿
绿了又黄，稻花依旧香
一架起重机，钢齿咬住青铜的骸骨
正在轰隆隆打捞沉没的月亮
蛙鸣声声
似一张白纸，又如一面蓝镜
天空，干净、澄明
每每雨过天晴
一道彩虹，垂悬西天
云絮正熨平雨的褶皱
而池塘里的水
像刚刚从一场浩劫里脱身
蛙鸣声声
把暮色豁开一道缝
漏出几粒尚未降落的星
——那是人间未及说出的疼
万千窗棂里
目光与聆听正在结晶
鹅卵石
一块石头，沉入水底多年
和流水耳鬓厮磨
抚慰，或蚀刻
任鱼群掠过头顶
圆润中迸溅出远古的棱角
被水流的牙齿咬秃、嘶平
假以时日
全身被水草层层缠绕，腐殖质的王冠
被一群群饥饿视为盛宴
围猎常发生
直到某日，一支桨凌空劈下
当某个孩童将它掷向夕阳
童稚的审判，突然惊醒
棱角在暮色中嘶吼，溅起暮色的磷火
一辆旧车
与一辆即将报废的车辆
不适于谈论速度
就像我与年近八旬的父亲
不再谈论激情
道路宽、窄
平坦、坑洼
干净、泥泞 ，已不重要
关键是一辆车，打火能着
车轮和路多年的干戈
化为玉帛
我和父亲在夕阳下
目光安抚目光
里程表停摆的老车，享受政策红利
领取补贴
出院回家的父亲，又一夜失眠
在报销单的锯齿边缘，丈量余生的坡度
而方向盘，依然
指着家的方向
晾衣绳
一根长长的晾衣绳
似断非断，拴着
旧年，一院落的空
立秋后的蒿草越长越高
漫过晾衣绳的脖颈
暮色在绳纹里腌渍时光
三两只麻雀，站成一排
把细碎的啁啾
绣在天空的毛边上
牡丹被单覆盖的旧时光
绳结里晨露未干，所有日子都成了
测量天空的铅垂线
当西风解开最后一个绳结
老屋的门楣上
慢慢浮现出纤维状的月光
站在塔尖上的麻雀
这样，你就能幸会鸿鹄了吗
一身灰，别人就看不见了吗
你就能明目张胆，躲过
一张网的搜捕
一只弹弓，一支枪的明击暗伤吗
那些，在低处蹦蹦跳跳
和虫豸、蚂蚁惺惺相惜
土里刨食，杂草里觅谷粒的旧日子
是否被你选择性遗忘
那些努力的飞翔
清晨，黄昏
田野，村庄
从青苔覆盖的瓦楞，到刺破云层的钢骨
锈蚀成塔尖的倒影
高处不胜寒
塔尖烙金字，灼穿所有借口
上山途中
雨，下起来就不知道停
上山的石路越洗越干净
鸟们相约失声
一双平底鞋抵挡不了湿滑
雨披溃败，雨水越下越急
雨雾缭绕山顶
山涧溪流兀自欢腾
空谷叮咚
曾经座无虚席的石凳，空空
登山杖在岩缝写下未完成的诗行
陡坡处，青苔在石纹里布阵
松针坠落的弧线丈量着寂静
一想到，鬓角即将收集月光
我的心、神、腿脚，大不如前
就此止步。趁黄昏收纳夕光之前，悄悄下山
把未完成的诗行，留给青苔续写
爬山虎
斑驳的叶片
在砖缝间跋涉多年
仍不解山岳的风情
用攀附的姿势追求高度
被铁栅栏的阴影缠绕
每个关节都长错了方向
当夏日蝉鸣
爬上窗棂
玻璃的反光
碎成蝉蜕
冬日里，卸去伪装
光秃秃的枝干在裂缝处沉淀
像史书里篡改的笔迹
在混凝土的肌肤上刻下证词
这垂直的荒原里
每一道裂缝都是
未愈合的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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