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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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
在垄亩间执杖
像一个王
虽然看上去衣衫褴褛
无眼，观六路
无耳，听八方
寒酸里站出青铜的时尚
稻草捆扎的一生
在大地上绷直脊梁
背负人的盛名
阳光下晾晒筋骨
风雨中淬炼灵魂
长臂如戟，划破即时来犯的阴霾
包括骤起的东西南北风
躲在暗处的窥探
一拨一拨鸟群在头顶盘旋
听泥土在脚下吐露芬芳
数庄稼拔节的一声声响
看稻穗低垂如羞涩的模样
当它终于倒下
脊梁仍指向粮仓——
大地金色的心脏
共享单车
扫码即启程
应声而驰
不察行人眉目
自成风骨
为城市披上流动的绿浪
让便利畅通无阻
偶遇莽撞的推搡
被遗弃夜雾中的草丛
尘覆铁骨，露湿车轮
当晨光重新点名
抖落星辰，依旧整装待发
仿佛命运，温柔地擦痕
锈蚀的脊梁，驮起
无数匆匆背影
或轻或重的人生行囊
奔赴每一个重要时刻
背着日出日落，月圆月缺
送归千万次的相逢与离别
而自己的终点
永远是下一个起点
晾衣绳
一根晾衣绳悬在檐下
似断非断，拴着
旧年，一院落的空
立秋的蒿草越长越高
漫过墙基时
正踩碎窗台的影子
麻雀们悬在绳上
把啁啾
绣成一串省略号
粗布被单的褶皱里
晒着未干的晨昏
绳结处，系着褪色的补丁
当北风解开最后一个绳结——
老屋的门楣上，簌簌剥落夕光
一粒粒，如未及收的豆荚
奶奶未说完的
那些谚语
在晾衣绳上，长出一片新的蒿草
在河边走的人
涉水者岂能无视彼岸
前方即岸
回首亦岸
何须苛责双履
一履求涸，一履甘濡
河牍深埋未决之判
休数浪花伪善
漩涡吞吐未启之缄
趔趄，未必没有孤胆之勇
莫说流水无情
抽刀，不断水
斩碎者，唯己之倒影
沉入水底的石头
暗生锋棱
若相遇，请以鹤的礼仪
单足点破水面
当岸成渡口，舟在舟上
一棵树
一棵树，站着站着
就站成了人的模样
在时光的漩涡里
破解年轮里藏着的密码
新生的春芽
刺破一场接一场倒春寒的镣铐
最终，从冻土里
捧出绿色宣言
盛夏的荫蔽里
纵使枝叶交叠成密网
仍漏下——光的金币
雨的银针
当秋风收走所有翡翠
就抖落满身金甲
将岁月的纹章镌刻脚下
冬日里，拎着一树光秃
托起，高处的空旷和寒冷
一场场凛冽的风，一场场大雪纷飞
当铁锈色的根，被大地篆刻成碑
它便成了时光的青铜铆钉
母亲的衣兜
和纽扣一样
不过宽大服饰上一个点缀
让服饰看上去更像服饰
扁瘪的一生
从不认命虚妄与空洞
任凭两只手掏来掏去
掏出一无所有的底牌
粗布麻线缝制的衣兜
结实，耐用
面对两只掏来掏去的手
选择了默默忍受
像扣眼儿接纳纽扣
麦秆般的手指
在阳光下暴晒
很少插进衣兜
更不知掏来掏去为何物
多少年，衣兜依旧，空如初——
一辆旧车
与一辆即将报废的车辆
不适于谈论速度
就像我与年近八旬的父亲
不再谈论激情
道路的宽窄，坑洼或泥泞
终归退为背景——
只要引擎低吼一声
还能驮起锈蚀的时光
车轮与路，磨平了半生争执
在夕阳的斜照里——
我和父亲
以沉默校准沉默的刻度
里程表停摆的老车，享受政策红利
领取补贴
出院回家的父亲，又一夜失眠
在报销单的锯齿边缘，丈量余生的坡度
而方向盘，依然
指着家的方向
客栈
一杆酒旗，猎猎作响
刺破历史的天空
黄土夯实的院落里
日晷指针切开晨昏线
斯人去，斯人来
多少刀光剑影
多少歌舞升平
唐宋的雨刚落，明清的风又起
一粒尘，不偏不倚
砸中陶俑掌纹里的旅人
金，木，水，火，土
都曾是座上客，在栈内小住
抚琴，畅谈，把酒言欢
指节叩响青铜樽
满溢的酒杯，盛着二十四个王朝的空
石像
一座广场，剖开心脏的岩层
把你安放。青铜骨骼撑起天空的倒影
面容惟妙惟肖，俨然一个巨人模样
原本，你不属于这里
你面目青黛，来自大山，从石头家族里出走
带着苍松翠柏的垂青和山泉水的厚爱
带着角是角，棱是棱的个性，走在迁徙的阵痛中
那么多工匠，锤头和凿们，在叮当交响里反复修正
苍松翠柏，是你抬头仰望的方向
低头处，叮叮咚咚的泉水流淌
鼻孔里嗅闻千年黛香
手里攥着大山的厚重和坚硬
当广场上，一个仰望落在你身上
千千万万个仰望落在你身上
我挺起的胸膛里迸发出汩汩力量
如广场上的喷泉，虹吸般升腾，又在重力中结晶
石匠和愚公
把一座山搬进公园
你管他叫石匠，我管他叫愚公
他右手持锤，左手握钎
犹如握着两把尚方宝剑
号令一方石头，方——起！圆——落
嫁接的年轮在混凝土里生根
汗碱结晶的图腾在砖隙间蔓延
一座假山，更具山的筋骨和容颜
纵然，无一句发言权
不敢提登高，不敢提望远
在族谱上露露脸的愿望，迟迟不能兑现
当一座假山，被打卡围满
青苔爬满基座的铭牌
游客的取景框里，岩层正在重新断层
而他正在把自己砌进山的倒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