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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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缝草
忍着向下扎碎渣之苦
向上钻石之痛
在城市路边石的夹缝中
生长倔强
沥青路面、试图切断你蔓延的路径
一支竹杖旁敲侧击头顶
镰刀用鼻息探测你拔节的声响
痛觉的铠甲里，层层包裹新生
当春风吹醒冻土
你不声不响握紧阳光
在踩踏与碾压的裂隙中
悉数云层
监控探头伸缩的视线下
你摇曳的影子在斑马线上签署春天
而混凝土下的根须
正在筋骨尽展，编织绿色诗篇
无头树
拦颈斩断的头颅，不知去向
脊椎骨刺破异乡的暮色
城市的大街小巷
隔离带，草坪的边沿，人走茶凉的道路旁
百废待兴的园区土地上
碗大的伤口上，撒上比盐更咸的
笑料，冷眼，猜忌
沥青的呼吸，断桩下的孤寂
被月光的箭矢一击而中
暗自计算春天的路程
黑夜里，小心翼翼拎着漫天星
冬日里
托起无边的空旷和寒冷
一场场凛冽的风，一场场大雪纷飞
直到有一天
断了的脖颈上，重新长出一抹新芽
就像地层深处囚禁的闪电，吐出绿色火焰
一片落叶
一片落叶，曾被阳光宠幸
以一叶之轻，搅动天空的沉寂
一叶之黄，脉动天空的经脉
抖落三千里外一场早霜
在某个晨钟与暮鼓的间隙，突然松开握紧季节的手指
究竟是被高处抛弃，还是主动抛弃高处
如一位倦旅的僧侣，卸下袈裟
将答案还给风
腾出的枝头上
搭建更高、更空舞台
留给月光彩排
鸟，筑巢；蝉入定
落英缤纷的黄昏，没人会在意一片叶子飘零
这用尽气力的最后一次翻腾
唯有深埋地下的根
以沉默的契约，接住每一片坠落的灵魂
破冰者
一手执凿，一手握锤
在岁月冻结的冰面上——开凿
无意在冰面播种
更不幻想冰面下长出庄稼
他只想凿开一个洞
让窒息的鱼，啜饮一口雾中的雷声
冰的沉默如铁律
洞，是天方夜谭
他不知如何让冰网开一面
如何回应鱼鳃里淤积的黑暗
当第一道裂痕分娩曙光
陌生的轰鸣已在雾中临盆
冰屑飞溅处，旧时间碎成盐粒
新时间在断口析出光
行道树
如果，你仍居深山
就不知道这么多事儿——
大道无垠，道亦有道
一条道走到黑，也走向明
浪漫在树荫下坍缩
一对对肩并肩
一把剪刀，专事旁逸斜出
修修剪剪精彩和圆满
无头的树干，顶着碗大的疤
断颈处渗出琥珀色的松脂，那是群山未说出口的遗言
落叶在霓虹中焚烧成星
堵住沥青敞开的一个个漏洞
塔吊的钢铁触手
生生掰断你的脖颈，或连根拔向天空
如果你仍居深山
或高可参天，或长岁百年
年轮里凝固的闪电，正在被混凝土的语法
篡改
枯叶书
无论怎样，被风狂扇耳光
被霜刃劈开体温
一片枯叶，攥紧枝桠的掌纹不放
他在坚持什么？留恋什么
是不是有太多放不下的过往
骨子里的青还在蠢蠢欲动
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接纳凋零
是不是要抓住最后一线生机
用干枯的叶脉篆刻遗嘱
待春天唤醒沉睡的年轮
不给一棵树，一片林子留下遗憾
是不是对高处还有所眷恋
不肯面对大地正在上升的掌心
深扎泥土下的根
他的坚持、留恋
风看得见，霜看得见
而世俗的一双双目光，却不知扭向何方
像被季风拨乱的，司南的青铜之心
青蛙
一只，又一只
作别乡村的田间地头
房前、屋后
沟渠、池塘
手握井壁幽绿的青苔，丈量摩天楼的弧度
以初来乍到的名义
出没于城市的工地、市场，犄角旮旯……
大多时候
匿身下水道，桥洞，灌木丛
听滚滚车轮，一双双脚掌掠过头顶
或蹼掌吸附玻璃幕墙，一声不吭
像声带结出钙化结节，只有
当月挂中天的月光被霓虹吞没
或一场雨水过后，呱呱两声——
每声鸣叫，都溅起两千年前的古调
在混凝土声呐里，测量回音
在雾霾中折射青铜编钟的裂痕
一只鸟来到我窗前
冬日清晨，一只鸟来到我窗前
一边叽叽喳喳叫，一边咚咚咚
啄击密不透风的玻璃窗
我不知他意欲何为
把密封啄破一个洞
目光瞄准另一个天空
或者让我网开一面
敞开一扇窗，允许他携晨光一同进入
可整栋楼上窗口紧闭
我若随意敞开，就像我敞开心胸，再也不让距离得逞
岂不让防盗网咬住把柄
哪怕敞开一条缝，也会走光楼里的一个个扶窗观望
它飞走时，衔走了
我映在玻璃上的，半张脸
案板上的一条鱼
被一支杆钓起，一张网捕获
还是一片沙滩搁浅
案板上的鱼，从浪尖跌入刀锋
一把锤头，举过头顶
一把刀，蜷在阴影里伺机
只等围桌而坐的觥筹交错发出一声号令
对云端坠落的闪电说“不”
弓起的脊椎试图刺破砧板
一张一翕间
鳃间呼救的泡沫凝成盐
一把刀，破膛开肚
剔除刺和骨，砸不死的苦
被水煮、煎炸、油焖的刹那
抖落一片粼光，沉入火的深渊
在某个孩童的喉间，鱼鳔正轻轻震颤着潮汐
门
轻轻扣，或重重敲，没什么两样
一扇门，有石头的根基、铁的肢体
自不会轻易动恻隐之心，听几下扣或敲
就放弃守候
也不会被东西南北风轻而易举推开
即便有更多消息传来
榫卯咬紧月光下的门环
铜绿在锁孔篆刻年轮，等待专属的齿纹叩响
那把量身定制的钥匙不现身，岂能轻易就范
厚厚的门板，把多少鸿鹄挡在外面
一身朱红，让多少燕雀退避三舍
又有多少门外汉，不厌其烦扒紧门缝
一探门里的究竟，一缕刀片似的风
划在脸上，蚀刻晶体的疼
门轴转动时，在光影中悬浮掉落的碎屑
成为所有窥视者的年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