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条子于西北人,是刻进骨子里的面食情结,这话半分不假。虽难精准画出它的受众版图,但在河西走廊,这碗面绝对是当地人舌尖上的 “心头好”—— 一口下去,满是幸福的滋味。追溯起来,小麦从西亚传入河西走廊已逾四千年:新疆孔雀河流域的遗址里、甘肃东灰山的土层中,都曾挖出距今四千多年的炭化小麦。有麦便有面,想来拉条子就是在古时悠扬的驼铃声里,陪着这片土地上的人,慢悠悠走过了千年岁月。在我出生的那片地方,方圆百里之内,拉条子不只是人人念叨的美味,更成了一份沉甸甸的情感念想:哪怕走得再远、离得再久,胃里心里,总惦着这一口热乎劲。
小时候家里条件紧巴,吃的多是麦面掺着玉米面的 “二和面”,一年到头难有几回 “开荤” 的机会。那时候左邻右舍的日子都差不多,只有逢年过节,或是舅舅这样的至亲来串门,家里才会 “郑重其事” 地做一顿拉条子,那阵仗,比过年还要热闹几分。我至今记得,每次吃拉条子,总要把碗里的臊子汤喝得一滴不剩,最后连沾着油花的碗沿都要舔一遍,然后摸着圆滚滚的小肚子,满街巷追着小伙伴炫耀:“我家今天吃拉条子啦!”
在老家,不管是庄稼汉还是家庭妇女,大多都能随手做一顿拉条子。九十年代以来,日子慢慢好了起来,吃拉条子不再是件稀罕事。每逢风裹着黄沙打在窗棂上,“呜呜” 作响的时候,母亲就会搬个小板凳坐在灶台前揉面,雪白的麦面在她手里揉得紧实,渐渐成团;而村子里、小镇上,甚至县城里的人家,也总爱凑这个时候,在自家行上一顿拉条子,咥上一碗,浑身都舒坦。当地有句俗语说得实在:“三天不吃拉条子,身子就要打摆子”,足见这面在人们生活里的分量。
夏日傍晚的村子,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男人们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忙着给牛羊添料;女人们则系着围裙钻进厨房,揉面、切菜、炒臊子,动作麻利又有条不紊。等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最后一抹光收尽时,屋里就传来 “呼呼” 的吃面声,做面的女人坐在桌边,看着自家男人吃得额头冒汗珠,眉眼间全是笑意 —— 这一碗拉条子下肚,家里的顶梁柱,又能精神饱满地撑起第二天的日子了。做拉条子,和面与揉面是 “灵魂步骤”。和面要搅得匀匀实实,水里得撒上一小撮细盐,天热就用凉水,天冷就用温水,这样揉出来的面才筋道,拉的时候不容易断。揉面更是个力气活,得讲究 “三揉三醒”:揉匀了醒一刻钟,再揉再醒,反复三次,最后还要醒上半小时以上,等面 “缓” 过来了,才能开始拉面。老话说 “慢工出细活”,用来形容拉条子再合适不过,还有句俗语专门夸它的模样:“下到锅里一根线,捞到碗里赛牡丹”。刚出锅的拉条子,拌上 “茄辣西”(用茄子、辣椒、西红柿炒的臊子),红的茄丁、绿的辣椒、酸甜的西红柿汁裹着面条,吸溜一口,面香直窜味蕾,浑身都透着舒坦,日子里的那些烦心事、愁绪,全在这碗面的腾腾热气里散得一干二净。你瞧,就连平日里总佝偻着身子的张大爷,这时候也会搬个小木凳,捋着花白的胡子,攥着烟杆靠在院墙边,一边吧嗒着烟,一边看着屋里吃面的小辈,喷云吐雾间,那股悠闲劲儿,别提多自在了。
西北的拉面品类多如牛毛,各有各的风味,拉条子也有它独有的 “性子”。它和兰州牛肉面不一样 —— 拉条子是家里厨房的 “家常客”,带着烟火气,分量足;兰州牛肉面是馆子里的 “招牌货”, “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精细又讲究。相较之下,拉条子更显糯软,嚼着有麦香,吃惯了的人,但凡家里能做,多半不会去馆子里吃牛肉面,面对青海拉面也是这样。陕西的油泼面,香味足,但总觉得油重面厚,吃多了容易腻;新疆拌面倒像是拉条子的 “远房亲戚”,做法相近,算是它的 “改良版”。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偏爱的口味。如今我在南方生活,也常尝各种各样的面,可心里最惦记的,始终是家乡那碗带着母亲手艺的拉条子。
记忆里,吃拉条子还有一道 “点睛工序”——“踏蒜”,其实就是捣蒜。一想起那个画面,鼻尖仿佛就飘来了浓郁的蒜香。河西走廊产的大蒜多是红皮的,皮儿厚,瓣儿小,又辣又香。秋天收获后,家家户户都会把蒜辫成串,挂在屋檐下或厨房墙上,随吃随取,能放大半年。当地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个黄陶或黑陶的蒜钵,边缘磨得光滑,那可是吃饭的 “宝贝家当”!踏蒜前,先在蒜钵里撒点细盐,把剥好的蒜瓣放进去,握着蒜锤往下捣,蒜瓣渐渐成泥,蒜汁慢慢渗出来,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会偷偷把蒜锤凑到嘴边,舔一口上面的蒜汁,先过过嘴瘾。捣好的蒜泥,还要浇上一勺刚烧得滚烫的胡麻油,“刺啦” 一声响,白烟冒起,蒜香、油香瞬间混在一起,直冲脑顶,闻着就让人流口水。等热乎的拉条子拌上这泼了油的蒜泥,面的热气又把蒜香煨得更绵长,蒜香、面香、油香缠在一起,味蕾瞬间被唤醒,那种满足感,真真是 “不是神仙胜似神仙”,让人忘了人间的烦恼,仿佛飘在云端。这,就是我怎么也忘不了的 “拉条子拌蒜”,是刻在记忆里的家乡味。
恰逢周末,遇上台风天,窗外大雨 “哗啦啦” 下个不停,无法出门,索性就宅在家里。一大早,我就琢磨着要吃拉条子 —— 孩子们在南方出生长大,早就习惯了顿顿大米饭,可我和老婆,还是总惦着这口家乡味。我凑到女儿房间门口,顺口问:“老爸今天做拉条子,你们吃不吃?” 小女儿正趴在桌上画画,抬头笑着回:“可以呀!我要多放臊子!” 这下我干劲更足了,按部就班地和面、揉面、醒面,又去菜市场买了茄子、辣椒、西红柿,还加了点虾仁 —— 顺带说一句,不同季节的臊子,食材也不一样,如今在南方生活,既能用当地新鲜的时蔬,偶尔也能加些海鲜,灵活得很,味道也别有一番风味。拉面的时候,想拉成圆的就拉圆,想拉成扁的就拉扁,粗细也随自己心意,食材不分南北,没有固定套路,只要合口味、自己喜欢就好。
水烧开 “咕嘟咕嘟” 冒泡时,我对着正在赶作业的小女儿喊:“准备吃饭啦!” 平时她总磨磨蹭蹭,喊三四声才肯出来,今天大概是做作业累了,我第一声喊完,她就 “噔噔噔” 跑过来,先去厨房看了眼灶台,然后乖乖坐在餐桌前,摆好碗筷,召唤着姐姐,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准备下面时,我拿起一条切好的面条,随口问她:“要不要跟老爸学拉面?很好玩的。” 女儿愣了一下,眼睛亮了亮,随即嬉笑着点头:“好呀好呀!我也要拉!” 她学着我的样子,小手捏着面条两端,小心翼翼地往两边拉,可面总不听话,中途断了好几次,拉出来的面也粗的粗、细的细。可她没气馁,捡断了的面条重新拉,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看着她笨拙又认真的样子,我反倒更有耐心教她了,一边帮她调整手势,一边说:“慢慢来,别着急,面要拉得匀……” 眼前的画面,恍惚和多年前情景的重叠:那时候,我也这么小,妈妈也是这样,手把手教我拉第一根面条,我也拉断了好多次,妈妈却从没嫌我笨。
吃饭时,女儿端着自己亲手拉的面条,吃得格外香,嘴角还沾着臊子汁。我看着她,开玩笑说:“你好好练,等学会了拉条子,我和你妈老了,走不动路了,你就做给我们吃,好不好?” 女儿抬头看了看我和老婆,眨了眨圆溜溜的小眼睛,狡黠地笑了:“我才不会呢!到时候让姐姐做!” 话音刚落,全家人都笑了,笑声在我们小小的房间里打转,也融进了碗里冒着热气的面汤中。这一顿拉条子,吃得心里暖洋洋的,舒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