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响清脆的车铃

一场春雨，老屋门前那簇从外公家移栽来的天竹树，又在春光中悄然抽出新芽。细碎的嫩叶，在微风里簌簌作响，宛如在轻诉着往昔岁月。恍惚间，耳畔似又响起那“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清脆悦耳，如林间晨曦拨开薄纱般缓缓而来。

三十年前，这串铃声便是外公到来的预告。车筐里，总卧着几只圆润的鸡蛋，被稻草裹得密密实实，仿佛包着整个春天的阳光都焐不化的暖意。

外公已离开我们二十余年。然而，每当夜深人静，或不经意路过熟悉场景，那些与外公共度的往昔时光，便会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将我淹没在对外公无尽的思念之中。

从我记事起，我往来外公外婆家，很多时候都是坐着外公那辆“嗤嗤咔咔”的自行车。这辆车是外公托村里的毛爹爹找到他供销社的亲戚才购买到的。由于村里很多人借用，外公又非常大气，因此，自行车不知摔了多少次。最后，自行车左手边的刹车耷拉着，像一根长得突兀的树枝；车链条护板弄歪了，怎么也敲不平。每次骑车时，车链条与护板摩擦着，发出令人提神的“嗤咔”声。

儿时，父亲忙于教学，母亲操劳农活与家务，无暇照顾年幼的我。于是，外公常让母亲把我送到他家，或者外公亲自骑车接送我。幼小的我，坐在外公自行车前的三角杠上，双手抓着车龙头，没事就帮外公打铃，“钉铃铃”的声音不仅好听，而且好玩，我跟着外公养成了一到转弯口就打铃的习惯。外公教育我说，到拐弯角打铃，不仅提醒别人有车来了，也在提醒外公减速慢行，避免撞人。待我长大了点，又喜欢坐在外公自行车的后座上，双手拉着外公的裤腰带，每次等外公出发时，拉着他的裤带喊着“驾，马儿快跑啊”，逗得外公哈哈大笑。

随着年龄增长，我到了上小学年纪。外公家距我家十多里路，却挡不住他看望我的脚步。每隔十天半月，他便骑着那辆旧自行车，一路颠簸而来。每次来，他都会带几只鸡蛋或鸭蛋，说是给我和妹妹补营养，实则是想念我们，借送东西之名看看我们过得如何。

待我上了初中、高中。学校离外公家近了许多，他来看我的次数也多起来。有时，他会骑车到学校找我，送来脆烧饼、草鞋底饼、酱菜等，关切叮嘱我要好好学习，再问我有没有衣服鞋子带回去给外婆洗涤。记得高二那年夏天，我在学校补课，雨后初晴，老师告诉我外公在教室外面等我。当我奔出教室时，只见外公全身湿透蹲在学校主干道边，用树枝清理他自行车轮上卡得厚厚的黄泥土。我走近喊着外公时，外公回头的瞬间，只见他的脸上全是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外公说，来的时候太阳很好，没想到半路下起了大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只能任凭雨水浇淋。他还庆幸出门时将带来的脆烧饼装进塑料袋再放在小挎包里，才没被雨淋到。“要不然你就要吃‘泡烧饼’了”，听着外公打趣的话，但我却笑不出来，外公年龄大了，还处处想着我。当外公调转车头骑车回家时，站在原地目送外公远去背影的我喉头哽咽，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后来，我参军入伍。在部队的日子里，父亲和妹妹的来信常告诉我外公很想念我，询问我在部队的情况，还说，如果不是相隔几千里的路，他肯定要骑车到部队看望我。

还记得1998年那次从部队探亲假期结束，离开外公家时，外公执意送我到村口。他站在门前的竹林边，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目光紧紧追随着我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我拐过那个弯，回望时仍能看到他抬手挥动的衣角。彼时，那“叮铃铃”的车铃声仿佛也被风裹挟而来，混合着外公的声声叮嘱，久久萦绕在耳边，成为离开后最深切的牵挂。

然而，命运无常，2004年，外公突患重病。妹妹告知消息时，我心急如焚，但当时我正部队参加集训任务，无法抽身回家。我在心里无数次祈祷外公能熬过难关，等我回去看他。最终我还是没能见到外公最后一面。当我完成任务匆匆赶回家时，看到的只有外公的遗像。小姨告诉我，外公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牵挂着我这个大外孙，担心我见不到他最后一面。那一刻，我泪如雨下，心中满是悔恨与自责。我后悔自己为何没在他最需要时陪在身边，自责错过了太多与他相处的时光。

无数个夜晚，我在梦中回到外公家，大门右侧的天竹树依旧葱茏，外公坐在门前的小椅子上，微笑着向我招手，身旁那辆旧自行车静静伫立，仿佛随时等待出发。我飞奔过去，握住外公的手，那真实的触感让我不愿醒来。梦里，车铃声再次响起，外公带着我穿梭在乡间小道，风拂过脸颊，一切仿若往昔。

有时，我会想，倘若时光倒流，我定要多陪外公去田间劳作，帮他擦拭额头汗珠；要在他讲述故事时，更专注地聆听，记住每个细节；要在他生病时，紧紧守在床边，而非留下遗憾。外公那“叮铃铃”的车铃声，穿梭于幻想与现实，鞭策我珍惜当下之人，珍视每份情感，因为我深知，有些错过便是一生，而外公的爱，让我懂得在往后余生，要紧紧拥抱眼前温暖。

而我最期待的是：有一天，门外“钉铃铃”的自行车铃声音响过后，传来外公宏亮且铿锵有力的嗓门：“峰儿呢，我来了！”

原来，我一直都在等那一响清脆的车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