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的理想像那红砖黑瓦老屋上,被风吹乱的炊烟。没有根基,只是一阵微风就可以改变它的笔画。
孩提时,家中的夜晚总被一种莫名的寂静包围,偶有蛙鸣和蟋蟀抑扬顿挫的朗读声,才打破这寂静。父亲大多数夜晚,都被村里的牌友拉上那腐木味的四方桌,去赌那未知的未来。母亲忙完静坐在堂屋四十五瓦昏黄灯泡下,心底的孤寂和迷茫如那昏黄光线一样明灭不定。她温柔的把我抱在怀里,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冬明,长大了想做什么?”我微微坐直了身子,答得斩钉截铁:“当兵!我要当兵!”她眼里一下有了藏不住的笑意:“为啥呢?”“当兵就有枪,”我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的坚定,“有枪就能守着爸爸,他就不敢去赌了。”母亲禁不住笑出了声,那笑声带着几分自豪,后来他还经常把这件事讲给别人听。那是她那看不到微光的生活里,为数不多的欣喜吧!后来,母亲外出打工,父亲撑不住,也跟着去浙江打工了。远离了那群赌友,赌性似乎收敛了些。
那杆想象中的枪,想象中的当兵连同守护的执念,便也渐渐蒙尘,遗落在时光的角落生锈。
小学的操场,是另一个理想萌芽又迅速枯萎的乐土。每周一的清晨,鼓乐齐鸣,鲜艳的五星红旗在晨光中冉冉攀升。我的目光总被那几名升旗手牢牢吸引。他们挺直如松,手臂挥动得干净利落,全校师生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他们身上。我无数次幻想自己站在旗杆下,感受那份沉甸甸的瞩目与自豪。然而,现实像是永远无法拨通的空号。没有戏剧性的大雨忘记降旗,等着我去保护国旗,也没有伯乐看穿一个孩子心底卑微的渴望。那份旗手的荣光,终究只在无数个清晨的队列里,化作心底无声的渴盼,最终沉寂,成为一个从未启齿、也无从实现的少年梦。
上了初中,理想的疆域在作文本的方格里无限拓展。语文课上,老师布置《二十年后的我》的作文题目。那时候我们都信心满满,总以为笔下的世界都等着我们去改变。
听着同桌们畅谈科学家、将军、白衣天使的远大理想,一种不甘平庸的躁动在心底滋生。我渴望与众不同,渴望一篇能赢得满堂彩的“创新”作文。于是,一个从见识过未来高科技的少年,在方格纸上耕耘起了未来:二十年后,我驾驶着科幻小说里的磁悬浮平衡车,“嗖”地一声掠过田野,巡视着我亲手培育的金色稻浪。我极尽想象之能事,描绘未来农业的图景。意外地,这篇天马行空的“科幻种田文”,赢得了叶早良老师的大力赞赏,被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读。那一刻,虚荣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然而,那精心构筑的理想大厦,其地基不过是少年争强好胜的沙砾。离开校园,田地离我越来越远。偶尔归乡,面对真实的稻田,蹲下身,用手机镜头框住一片金黄发在朋友圈,那瞬间的悸动,或许就是那个虚构理想在成年世界投下的、一丝微弱的叹息。
理想,原来并非一成不变的顽石。它更像一条河,随着认知的河床拓宽加深,不断改道、分流、沉淀。童年守护父亲的枪,少年渴望瞩目的旗,青春为虚荣编织梦,它们都曾真实地照亮过生命的每一段旅程,即使最终熄灭了火焰,那燃烧过的灰烬里,依然藏着特定岁月里梦想的温度。凡人如我,大概注定无法像传说中的圣贤,一生只擎一盏明灯,穿透所有迷雾直达彼岸。
十六岁以后,理想褪下了炫目的华服。变得沉重而具体:赚很多很多的钱,让爸妈不再打工。这个念头,像一块质朴的大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一压就是二十三年。如今的我,依然辗转在浙江的鞋厂车间,身影重叠在父母当年的轨迹之上。薪水或许超过了他们当年的汗水,但距离那个“让他们不再打工”的朴素目标,依然隔着现实冰冷的鸿沟。夜深人静,回望这未竟之愿,巨大的无力感如潮水般涌来。这鸿沟,难道只能归咎于命运的不公吗?
不。我断然拒绝将这份失落,转化为对理想本身的怨怼。这让我想起当下某些刺耳的喧嚣——那些对北宋张载“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轻慢与嘲弄。仿佛因为那理想过于高远,凡人难以企及,便成了可以肆意践踏的空谈。这逻辑何等荒谬!如同自己深陷泥沼,便要以污秽去泼溅那些执意仰望星空的人。这非但是怯懦,更是对人性中向上向善之心的亵渎。
崇高的理想,如北斗星辰。其价值,从不在于被轻易实现。它永恒地悬于天际,为迷失者指引方向,为攀登者确认高度。张载的胸怀,其伟大正在于此。它为我们这些深陷生活泥沼的凡人,竖起了一座精神的灯塔。纵使我们一生都无法抵达那光辉的顶点,仅仅是在疲惫时仰望一眼,那光芒便足以刺破现实的灰暗,唤醒内心蛰伏的梦想与豪迈,让我们在低头赶路时,脊梁能挺得更直一些。
回望我那些散落尘埃的理想碎片:守护父亲的执念,渴望尊严的旗手梦,为虚荣虚构的种田,乃至如今这沉甸甸的养家之责……它们真的毫无价值吗?那童年稚嫩的守护之心,不正是“为生民立命”在最微小个体身上的萌芽?那渴望在国旗下挺立的尊严,不暗含着“为天地立心”中对人之价值的肯定?这二十三年打工路上每一次对责任的承担,每一份汇往老家的微薄薪水,不正是用最平凡的方式,在实践着“开万世太平”宏大愿景中,属于一个凡夫俗子那一砖一瓦的奉献?
理想的光辉,并非只闪耀在抵达的山巅。它更流淌在攀登者每一个坚实的脚印里,蕴藏在守护者每一次无声的承担中。不必过分遗憾于那未曾摘取的星辰。当我们肩负责任,在平凡中奋力前行;当我们在喧嚣中,依然珍视并捍卫那份对崇高的仰望;甚至,当我们在朋友圈里定格一片稻田时,心中掠过的那一丝对土地、对生命本真的感动——那凡人的微光,便已在各自的轨迹上,汇聚成照亮尘世的、不灭的星河。这星河,正是无数如我般平凡灵魂,对那横亘千古的崇高理想,最深沉、最坚韧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