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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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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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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表哥

                                                           1


大表哥寄来一只铁皮盒,半截锁匙断在锈蚀的锁孔里。打开时,霉味混着樟脑丸的辛辣扑出来,像推开一扇四十年前的木门。

 盒底躺着两封信,信封泛黄蜷曲,像被火舌舔过的老茧。外公的字迹洇开了,横竖撇捺泡在岁月里,模糊成洞庭湖的晨雾。

我捏起信纸,指腹蹭过“汉文吾孙”四个字——那是1978年的墨水,渗透纸背的力道还在,力透纸背的期许却早已风干。

 二十岁的大表哥穿着浆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在黑白照片里站得笔直。背后是岳阳行署的青砖墙,爬山虎刚冒头,嫩须子勾住他左肩的补丁。

谁能想到呢?补丁下的青年已经被时代推上浪尖,而写信的老人正缩在煤油灯的光晕里,用钢笔尖蘸着夜露,一笔一画地替孙儿掌舵。

 那时的邮差是只跛脚的麻鸭。从益阳到岳阳,信要走十天,慢得能听见墨痕在信封里发芽。不像现在,一篇《炊烟远》刚从中国作家网上发出来,大表哥的语音就追了过来:

“表弟啊,你把外公写活了。”

 如同一封被岁月揉皱又展平的信,褶皱里藏着时代的指纹,而文字是洇开的墨,终将漫成一片潮湿的思绪。

从时间的节点来看,两封信都是在媠耶(益阳方言姨父)走了之后写的,那时我读小学三年级,九岁左右。

忽然想起那年中秋,媠耶给我们钓螃蟹。他把细麻绳系在竹梢,绳头拴只青蛙,说蟹钳夹住肉就不肯松。

“贪心的东西,早晚要没命。”

他咳嗽着笑,苍白的脸泛起病态的潮红。

瘦而长的个子,脸上一年四季都无血色,苍白多病的样子。只有眉毛是浓黑的,眼睛是透亮的,显露出一种威严来,让我们不敢轻易靠近。

好在他在大队任职,做会计,不用下到田里去,在泥里汗里挣工分。他们三兄弟中,只有三表哥的面相、身材同媠耶比较像。

他在我心里只有一个这样大概的轮廓,其它都是模糊的。

 

                                                           2


媠耶是1978年农历12月11日走的,来报丧的是我表姐。

那时的我正在教室抄写“举头望明月”,粉笔灰扑簌簌落在“低头思故乡”的“乡”字上,最后一捺还没收笔,母亲就闯了进来。

她的手冷得像冰,攥得我腕骨生疼:

“媠耶走了,回吧。”

当时,我最小的妹妹才两岁。

我没有和他们一路,而是等到耶耶(益阳方言父亲)从益阳赶回来后,再去的。

每到农闲时节,大队就会组织一批劳力,组成一个搬运队,前往益阳大码头做搬运工,在轮船上装卸货物,以增加队里的收入,耶耶就是其中的一员。

那晚,月亮躲到云层里去了。偶尔也会从稀薄的云层透出一些光来,灰暗而苍白。

隆冬的夜晚有很重的寒气,风硬得像刀,把黑得似铁的树枝,摇得呜呜作响。我们顶着寒风,缩紧身子,踽踽而行。

竹梢扫过冻土,拖出一道蜿蜒的灰痕,像谁用毛笔在夜色里潦草画了一条河。

“冷就跑起来。”

耶耶把围巾甩给我,自己却打了个寒颤。

我盯着他后颈的汗碱——隆冬的夜,码头搬运工的汗竟能结出盐花。

秀池渡口的船工早收了桨。耶耶摸出手电筒,光柱劈开黑暗,在对岸的樟树上撞出一团颤抖的光斑。

“过河——过河嘞——”

他的喊声被风撕碎,散进江心的漩涡里。

这时,对岸才亮起一盏马灯,摆渡人的蓑衣下露出半截烟袋,火星明灭间,我看见他脚上的草鞋结满冰凌。

船底擦过浅滩,芦苇在夜风中呜咽。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才知道,我和我媠媠(益阳方言大姨)家隔着一条西林江。

西林江在西林港汇入资江,另一头连着陆家湖,那是益阳和湘阴两县的界河,要是没有渡船,是过不去的。

那个晚上,死亡这个词,第一次冷冰冰地出现在我面前,就像是一根卡在喉咙里的刺,让年少的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

亲人们从四面八方昼夜兼程地赶过来,聚到了一起,围在他的身边,难道仅仅只是看上最后的一眼,作个最后的告别?

后半夜守灵时,我见三表哥偷偷把棉鞋脱了,脚后跟的冻疮渗着黄水。

灵屋的竹架上糊满彩纸,凤凰的翅膀耷拉着,一滴烛泪正巧落在凤凰眼上。

“想哭。”

三表哥突然说。

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晚真正在哭的,是火盆里蜷曲的纸灰。它们飘到渡口就散了,而三表哥的鞋,从此再没干透过。

那个冬天,我的媠耶被阎王爷叫走了,我想他应该也是乘船去的。因为第二天下午,我们一群人去河边,送别了他的亡灵。我们回到了彼岸,他却去了阴间,从此我们阴阳两隔。

他的一切,如同那个花花绿绿的纸房子,在火光中变成了灰烬,埋到了地下。

秀池的那个渡口,从此便在我的记忆里扎下了根。

那一年,我9岁,我最小的三表哥10岁。

                                                               3


媠耶走后的第一年,媠媠捎信给外公,叫他去写七月半的包(给亡灵烧的纸钱)。去的那天刚好是七夕节,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路上外公给我讲了牛郎织女的故事。

外公往布袋里塞黄纸时,蝉正扯着嗓子喊破天。他挥了挥拐杖,檐角的蛛网应声裂开:“今日七夕,喜鹊都上天搭桥去了。”我盯着树荫浓密的苦楝树——初春时总有很多的喜鹊在枝头蹦跶,啄食去年留下的干果。

“留了两只看家哩。”

我指了指田埂,一只喜鹊正单脚跳着啄泥鳅。

去媠媠家的路,长得像永远晒不干的麻绳。我踢飞一颗石子,惊起草丛里的纺织娘。

外公突然停下,枯手指向河滩:

“白茅花熟透了,给你表姐攒嫁妆。”

谁家木槿围成的篱笆上,窜出来了几串喇叭花,热闹地开放着,能听到“嘀嘀嗒嗒”的喇叭声。沉闷的身体忽然被闪电撕裂了,注进去了一点光明,把压在心里的黑暗赶跑了。

那时候的我们,都是热热闹闹开在外公心里的喇叭花,朵朵都漂亮。

媠耶的死,让表哥与表姐都迅速成长了起来,尤其是三表哥,小学四年级就开始做小生意挣钱了。

凤凰湖农场的甘蔗田,在霜降后成了战场。砍蔗人的胶鞋碾过枯叶,偶尔有甘蔗杆从叶堆里探出头,像投降的士兵举着白旗。

甘蔗皮上附着一层灰黑色的粉,撕皮时会纷纷落下,甘蔗汁糖份多,是浓酽的,粉和汁一结合便会粘到嘴角,像油彩一样挂在嘴角,花里胡哨的,这是捡甘蔗人的一个典型特征,一看就知道。

我那三表哥却从这个过程里,读出了挣钱的门道。

星期六一放学,便会往我家里赶,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他们家的那条虎斑狗。

第二天早上,他便会加入我们这支捡甘蔗的队伍中,甘蔗田里便散落着一个个忙碌的身影。我们往往要捡上一整天,边吃边捡,含糖的甘蔗也是可以饱肚子的,要捡到太阳落山了才回。

他捡甘蔗和我们不一样。

不会吃好甘蔗,只吃甘蔗尖和甘蔗蔸,中间的都留着。有时还会花钱买几根,砍甘蔗的大人也不可能要一个小孩子的高价,多是半买半送,这样买来的甘蔗自然是很便宜的。回去时,他往往有很大的一捆,比我们这些人要多得多。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要往回赶。因为他的甘蔗多,我娘也不放心,就分成两份,一人掮一捆,让我送他一程。

初冬的早上,寒意比较重,有霜,像是下了一场薄雪。

枯死的草上挂着硬硬的霜冰,像尖尖的刺,走在上面会哧哪哧哪地响。虽然肩上有重负,但仍然感觉到寒冷。

三表哥走出我家不远,他忽然踢掉布鞋,赤脚踩在地土。

“试试,麻了就不疼。”

我的脚趾粘在地皮上时,仿佛有千万根冰针顺着血管往心口钻。

他大笑,呼出的白气笼住眉眼:

“跑起来!脚底起火就不冷了!”

泥巴地是硬的,也是冷的,寒冷自脚底传上来,钻心痛,透彻心扉地冷。

那种感受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时间久了,便麻了,木了,也就不知道疼了,也就适应了,可这个过程好漫长。

时隔四十多年,想起这一幕,那些寒冷还会隔空传来,让人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打出一个个冷噤来。

这样自然会留下后遗症,那就是我们的脚年年都会生冻疮,还会溃烂,生脓,要到来年春暖花开时才好。

 

                                                       4


那个时候,外婆老了,眼花了,我和我弟妹的布鞋便都是媠媠做了。

因为高龄再得女儿,我妈被外公、外婆视若掌上明珠,在娘家除了上学读书,当赤脚医生和妇女主任,根本不会干这些女红活。

三表哥目睹了他母亲的辛苦,知道我媠媠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打鞋底的艰辛,懂得做一双布鞋的不易,便把布鞋看得很珍贵,舍不得穿。

路越走越亮,因为肩上负重,热量渐渐从身体里冒了出来,寒冷便赶跑了。

东方由青白变成了瓦蓝,慢慢便有绛紫色的云层呈现出来。

他掮回去的甘蔗,会砍成半尺长的尺寸,装进书包带到学校里,以两分钱一根的价格,兜售给同校的学生。

有时也会被同学打小报告,班主任便会揪着他耳朵骂:

“投机倒把份子!”

他嬉皮笑脸掏出一截甘蔗:

“请您吃,败火哩。”

那个时候,他们的学校是小学和初中连在一起的,有不少学生。

我把他送到陆家湖边上,到了那里,他也差不多是走了一半的路程,我再返回来,去上学。

那时,天已经亮了,红彤彤的太阳从云层里冲出来了,给人无限的温暖。

他把两捆合成一捆,我目送他继续前行。

虎斑狗突然从前面返回来,用头摩蹭我的裤脚,我蹲下来抱紧它,眼泪不由自主地下来了。

少年的我和三表哥是彼此心中的牵挂,无话不谈,什么事都说。

媠耶的离世,让他过早成熟了,我跟着他一起,也同样感受到了世态的炎凉,和人情的冷薄。

那时我们不懂,秀池渡口的风会吹散虎斑狗,吹皱小英子的酒窝,最后把时光叠成的硬币,吹成亲人坟前的纸钱。

他到秀池渡口还有四里地的距离,是从湖中直插过去的。南边就是浩淼的陆家湖,这条路上人烟稀少,不知他有没有恐惧过,他没有跟我讲过他内心的感受。

好在有朝阳伴他前行,有他们家的虎斑狗在前面引路,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是一条威猛而听话的狗,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叫虎斑狗,是几十年后我才从资料中查到,就是陪伴我们少年时的那种狗,一个比较少见的中华田园犬品种。

过了渡口,我二表哥已经在那里等着他,帮他把甘蔗掮回去。

后来,他得出了经验,会在甘蔗收获的季节里囤一些货,像农场里留甘蔗种一样,用稻草包住,埋到地下。

因为家里有虎斑狗的守护,又不怕别人偷,等到年底或者春节挖出来,再卖,可以获利更多,销量也更大。

那个时候,一到初冬砍甘蔗的季节,我和二表哥就成了他免费的搬运工,从凤凰湖农场不断地往他家里运甘蔗。

总之,三表哥是赚到了钱。到小学毕业时就有了近百元的巨款,比一个富裕家庭的存款都要多,他把钱存在他叔叔那里,每年又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利息钱。

 

                                                        5


到了春天,他就会去卖鸭仔和鸡仔。

星期天,他挑着一担浅扁的篾笼子,一头装着小鸡仔,另一头装着小鸭仔去售卖。

刚出壳的小鸡小鸭是暖暖的明黄色,毛绒绒的,发出的是细杂的叫声,啾啾啾地叫成一片,不脆亮,就像刚刚啄破蛋壳的声音,带有对母体的依恋,是一团团温暖的光。

它们在竹笼里挤挤挨挨,窜窜跳跳,有着生命的欢悦与快乐。捉在手里,它们也会有轻微的挣扎,用细嫩的小脚趾搔挠掌心,让人怦然心动,心里也跟着痒痒的。

他挑着它们走村串户去蔸售,让人觉得他是去给人家送温暖的善财童子。

他脸上一年四季都挂着他那招牌式的眯眯笑,笑到开心处,还有脆脆的哈哈打出来,很容易感染他人。嘴巴甜,会说话,加上年少,容易触动人心里的软肋,生出一些怜爱来,因而比大人卖得还快。

小英子攥着三颗鸡蛋来我家换鸭崽,辫梢的蝴蝶结扑簌簌颤:

“要黄得最艳那只。”

我把鸭崽塞进她围裙兜,三表哥突然捏住她腕子:

“鸡蛋搁太阳底下照照,别是寡蛋。”

她耳根泛红的样子,像极了竹笼里那些喘不过气的雏鸡。

死去的鸡崽被扣进木盆。三表哥抡起柴棍敲击盆底,咚咚声震得梁上灰絮簌簌落。

“这叫惊魂。”

他掀开木盆,一只湿漉漉的小脑袋猛然抬起,“魂吓回来了。”

我看得心惊——那鸡崽的瞳仁里映着屋顶的蛛网,仿佛真有什么东西从阴间被拽了回来,又活蹦乱跳地融入到那群活泼的生命中去了,奇怪得很。

夏天背着一个木箱子,里面垫着厚厚的棉衣,去贩卖冰棒。

毒毒的太阳底下,中气很足地吆喝着:

“白糖冰,绿豆冰,好吃的白糖绿豆冰!”

声音传得很远很远,走村串户地叫卖。

三表哥的冰棒箱裹了三层棉胎,打开时冷气扑在脸上,像挨了一记温柔的耳光。

小英子攥着三分钱凑过来,鼻尖几乎贴上冰棒箱:

“要绿豆的,绿豆多的那颗!”

他故意手一偏,冰棒落在地上,小英子气得直跺脚。

“不要你的钱,送给你吃!”

“谁叫我表弟喜欢上了你!”

蝉鸣声里,小英子的舌尖温柔地舔着冰棒。我的喉结动了动,突然也扯开嗓门吆喝:

“白糖冰,绿豆冰,凉过洞庭龙王的宫!”

他卖冰棒,一般都是选择太阳很毒的中午出去。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家里休息,人比较集中,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那些贪吃的小孩子在这个时候,也更容易从大人们的手中要到钱,大人也贪恋这一天中难得的休息时间,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与他们较劲,只能如了他们的愿,便一反常态地出手大方。

那时白糖冰是两分一支,绿豆冰三分。

看着三表哥一身汗,身上没有一根干纱,脸上带着笑,从白晃晃的阳光下走进来,我就知道,他的冰棒全部卖完了。

过年时也贩地老鼠、冲天炮和彩珠筒,还有自家自留地里产的荸荠。

他一年四季里都有生意做,心里装着一本本的生意经,一门心思想着别人口袋里的钱,功课却只是一般般。

                                                        6


他的这种对钱的狂热,其实是环境使然。

那日霜重,三表哥赤脚去河滩上挖白茅根。

媠耶倚在门框上咳,痰盂里浮着血丝:

"莫去挖了......学校老师说你半月没交作业了。 ”

他移了移篮子,刀口一样锋剩的茅叶划破脚踝:

"不挖?你的病怎么好!”

媠耶突然抄起竹扫帚,劈头盖脸打下来:

"老子宁可咳死,也不要你当睁眼瞎!"

扫帚梢抽在耳根,火辣辣地疼。三表哥梗着脖子吼:

"你死了谁管我们!谁管妈妈!"

媠耶的手僵在半空,扫帚"啪嗒"落地。

灶膛灰飘进他眼里,混着泪,让他睁不开眼。

如果媠耶没有过早离世,谁愿意在无忧无虑的年纪里,加进这么多的经历和艰辛呢。

好在这是一种历练,只是让他过早成熟了,没有让他偏离正常的人生轨道,走向极端,反而有了一种坚韧不拔的品质,为以后的人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他是我们老表中最会精打细算的人,把钱看得最重,也是最有商业头脑的一个。

上初中时,他喜欢上了班上一个叫芸的女同学。从他的描述里有国色天香之姿,羞花闭月之貌,我没见过,只从他的嘴里听出来了爱恋。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常听他唱:

“第一次去你家,你不在家,你妈妈说你在河边洗白菜……”的歌。

听得多了,我也跟着唱,唱着唱着就唱出韵来了,也品出味来,也就悟出了歌里面的情感,于是内心也泛起了波澜,也有了小心思。

在八十年初,这样的音乐可是靡靡之音,是不敢公开传唱的,至如今我都不知道这首歌的歌名,只知道唱。

上网一查,才知道是淞滋民歌《跑四回》,一首男女对唱的歌。

那个时候的三表哥只唱了男人唱的这部分,其实这首歌要男女对唱,才能唱出青年男女对美好爱情追求的那个韵味来。

受他的影响,我也关注起了身边的女同学来,心里面也有了小英子,她两个圆圆的酒窝里盛着迷人的笑,爱死个人。

八二年的寒假,媠媠把堂屋收拾出来,请来了弹匠师傅,给表姐弹出嫁的棉被。

弹匠师傅身系腰带,腰带后面伸出一根高过头顶的竹片,竹片上面系着一根绳子,绳子上吊着一把大弓,师傅左手持弓,右手拿锤,在弦上敲打,“嘭嘭嘭”的声音就从弦上面弹了出来。那些厚实了的皮棉,便会在弦上跳舞,变得蓬松柔软起来。

弹月琴一样的弹匠师傅,把媠媠存了多年的棉花,弹了出了一屋又一屋的雪花来,弹了三天,一共弹了六场出嫁被。

压抑了多年的媠媠,需要操办一场盛大的喜事,让自己唯一的女儿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其实我知道,她也是为了让自己扬眉吐气,好让邻里和亲戚对他们孤儿寡母刮目相看。她孤寂的人生里,也需要一场这样的喜事,来为她自己打气加油。

冬天的河滩上,茅草枯了,白白的茅花随风起伏、飞扬,像是下了一场大雪。

茅叶边缘的锯齿比外婆的裁衣剪还利。才捋半筐花序,我的手心就横了几道血口子。外公掏出手帕裹住我手掌,布料上洇出褐色的血渍来。

“当年你媠媠出嫁,陪嫁的枕头塞的是陈年茶渣。”

他揪下一根白茅根嚼着,

“说是能镇住眼泪,结果她哭湿了几条枕巾。”

表姐的婚期定在腊月。

三表哥说城里时兴鸭绒枕,松软得能陷进半个脑袋。

“土气。”

他踢了踢我们的茅花筐,

“供销社收购站压根不收这个。”

可当夜我看见他蹲在河滩,借着月光挑最饱满的茅穗。

虎斑狗把他偷藏的鸭绒枕扯烂时,他抄起竹条抽得它嗷嗷叫——那堆鸭绒里混着白茅花,蓬松如初雪。

                                                              7


三表哥初中毕业就去闯世界了。

他假借了大表哥的名,从乡里的信用社贷出来了一笔款,和人合伙,在家里办了一个藤椅加工厂。

他把家乡做竹椅的手艺和编藤工艺巧妙地结合起来,做出来了一种更为轻巧、花色更为丰富的藤椅。

他请来一个当地做竹椅的老艺人,让他按照样品用毛竹拼装骨架。

地方上的毛竹有的是,那时每家每户的屋后都有种,价格也便宜,才十来块钱一百斤。

当地做竹椅有几百年的历史了,用小郁竹艺做出来的竹椅(郁是一种工艺,把竹子放在火上烤,在外力的作用下会弯曲,用绳子固定,过后再伸开,仍旧会保持原状。),不用一根铁钉,全部都是用拼嵌、榫合和用火郁弯的方式来制作,经久耐用。

三表哥结合当地的资源优势和工艺特点,给藤椅带来了一个更为实用的创新。

他们做出来的藤椅样式新、轻便、牢固,一下子就赢得了他人的信任,打开了市场,让人不得不佩服他灵活的商业头脑。

拼装好的骨架要阴干成型后,才能编织。

教人编织的一个叫芳的汨罗女子,圆脸,剪着齐耳的短发,清清爽爽的,看着就是一个灵泛人。个子不高,壮实,是个比三表哥年龄要大的妹坨,也是三表哥的合伙人。

藤条不是自己加工的,是从汨罗那边买过来的。

我们湖区少黄藤条,只有山区才有很多这种满山跑的黄藤,黄藤皮经过多道工序,再漂白,才变成一束束宽窄一样,颜色如玉的藤片来。

我每次去媠媠家,都看见芳坐在堂屋里编藤椅,她的旁边坐着两个学徒,照着她的样子编。芳时不时地要停下来,细心地指导她们怎样编花形的图案。

她聚精会神,指尖缠着胶布,藤片在她手上翻卷、穿插,如风吹过稻田,只留下唰唰唰的声音,看得人眼花缭乱。

一束藤片,一把藤刀,一双巧手,那些坚韧的藤片,在她的手里魔法般地变幻出了八角孔眼纹、菱形纹、菠萝纹和绞丝纹等图案组成的一把把精致的藤椅来。

她把结点、锁结都放到背面看不到的暗处,使得表面整洁、平滑,没有一点缺点和瑕疵。编好的藤椅会散发出淡淡的的藤香来,让人陶醉,加上藤椅的设计符合人体的构造,有弧形的靠背和扶手,坐上去自然舒适惬意。

长时间紧勒藤片的编织,还要不停地从骨架上穿插,让芳的手变得粗糙,伤痕累累。

三表哥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便给她买回来成打的纱手套,叫她戴着手套编织。

芳却说她干的都是细活,戴着手套碍事,会影响编藤的速度,仍然素手编织。

时间长了,她的手便不像少女的手了,没有光滑细腻的肤色了。倒像是种田男人的手,指骨粗大、突起,粗糙,坚硬,布满老茧和倒纤,糙得像粗砂纸一样了。

她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偶尔也会听她哼唱一些小曲,脸上也会荡漾出少女特有的红晕来,让大家知道她的内心是愉悦的。

那个时候的芳,虽然辛苦,却陶醉在他们苦心经营的事业里,幸福甜美的爱情里,心里美得很。

三表哥推开堂屋的门时,芳姑娘正蜷在藤椅骨架旁打盹。

煤油灯的光晕染在她脸上,睫毛投下一片疲惫的阴影,指尖的胶布渗着血丝,像缠了一串褪色的红绳。

“又熬夜?”

他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包桃酥。

芳没睁眼,鼻尖动了动:

“供销社老刘赊的?他肯信你?”

“我说下月拿藤椅抵债。”

他咧嘴一笑,掰开桃酥递过去,

“汨罗的藤条明天到,这回能编二十把。”

窗外的雪压断了竹枝,啪一声脆响。

芳突然抓住他手腕:

“要是厂子垮了……”

“垮不了!”

他甩开手,竹枝上的倒刺扎进掌心,

“信用社的贷款还得上,县招待所刚订了十把椅子。”

芳盯着他掌心的血珠,轻轻叹了口气

那时,家里很少见到三表哥的人影,他黑色的手提皮包里装着各种式样的藤椅相片,骑一辆二手的自行车,穿梭于各个乡镇之间,出入于各个乡镇企业和地方政府的办公室,推销他们的藤椅。

他从藤椅的造型呈圆弧状,寓意和谐圆满,下面的四只脚分别代表东南西北,人坐其中,其意就是天地人和,稳稳当当,人生自然能够圆圆满满。

加上教员在庐山的那张坐在藤椅上的著名的照片,便自带了广告光环。他们便在三表哥的游说下,心里暗自嘀咕开来了:自己虽然当不了教员,但花上几十块钱,坐上同教员一样的藤椅,那也是一件很风光、很气派的事。

那些乡镇企业的老板大都是大老粗出身,和文化沾不上一点边,三表哥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把他的藤椅上升到了文化的高度,变相地抬高了老板们的身价,他们自然沾沾自喜,乐意掏钱购买。

三表哥摸透了那些人的心理,也就找到了同别人不一样的卖点,加上他们的藤椅本来就轻,又牢固,又美观,样式也新颖,这样口口相传,大家相互介绍,销量自然就慢慢打开了。

两个合伙人,分工协作。一个主内,亲力亲为,严把质量关;一个主外,不辞劳苦,想方设法打开销路。两个人齐心协力,把他们的加工厂管理得井井有条,经营得红红火火,产销两旺,还成了当地乡镇企业的一面旗帜。

那两年,每年都会受到特别的嘉奖。

                                                             8


不过,芳姑娘终究没有成为我的三表嫂。

那时,三表哥刚成年,心性不定,并非彼此不爱,而是机缘不够,时机未到。

她就只成了三表哥人生路上的一个过客,是三表哥成长、成熟的一个引路人。

也许,三表哥就是因为有了她,才变成熟了,有了男人的责任心,是她开启了三表哥作为一个男人的奋斗之路。

三表哥后来能够走南闯北,把生意做大做强,我以为这个芳姑娘应该功不可没,是她引领他走出了家乡,走向了一个更加广阔的人生大舞台。

他也送过一把藤椅给外公,是当年教员在庐山上坐过的那种围椅,当时比较流行的款式,外公很喜欢。

外公走后,那把藤椅随外婆带到了我家,又陪伴了外婆度过了八年的光阴。时光在上面留下了泛黄的痕迹,可以看到藤片上细细的裂纹。

藤椅没有竹椅那种冰凉的触感,它把温润自然的感觉附在上面,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温暖的暖黄色,那些都是外公、外婆坐在藤椅上,沉淀下来的旧时光。

当现在的我遥想外公、外婆坐在藤椅里的旧时光,似乎看到了那种殷切而深沉的目光穿透时空而来,带着深深的眷恋和牵挂,我的眼里就会不由自主地盈满了泪水。这泪水里有遗憾,也含有怀念和愧疚。

最后一捆藤条受了潮,绞丝纹霉出了青斑。芳缩在墙角补藤条:

"信用社的人晌午来封门,说拿椅子抵债。"

三表哥一脚踹翻竹架子:

"抵个屁!一把椅子只作价五块六,成本都不够!"

"那就把我也抵出去!"

芳猛地扯开领口,露出脖颈上淤紫的掐痕。

"我爹昨儿带人来绑我,说再跟你混,就把我沉汨罗江!"

煤油灯"噗"地灭了。

黑暗中,三表哥摸索到她的手,掌心裂口黏着血痂:

"......你走吧。"

"走?"

芳冷笑一声,抄起篾刀劈向藤椅,

"这把绞丝纹的,原是要给县招待所王主任......"

刀刃卡进竹骨,声如裂帛。

她突然丢开刀,抓起未编完的藤片勒住他脖子:

"你当初说‘垮不了’的狠劲呢!"

藤刺扎进皮肉,血珠滚落,烫得她松了手。

清晨,芳在渡口拦住了他。西林江的水漫过旧码头,她解下手链塞进他口袋:

“替我留着,就当我们之间的一个念想。”

“你去哪?”

他攥住她生满冻疮的手。

“回汨罗嫁人。”

她抽回手,指节粗粝得像老竹根。

“我爹说,编藤椅的手,该去编嫁衣了。”

好多年后,当我和媠媠谈起那个叫芳的姑娘,我媠媠就会抑制不住地流出许多感伤的泪水来,我知道,她是真心喜欢她,有心痛与不舍,更有深深的惦念。

那几年,芳姑娘一直跟我媠媠在一口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的,她们的感情就像亲生母女一样的深。

一年后,三表哥去了岳阳,转行做起了化工生意,天南地北地跑了不少地方。

青岛的海滩上,三表哥捡到一枚螺旋纹贝壳。潮水退去时,纹路里渗出细沙,像藤椅上未擦净的灰。

他忽然想起芳的手——最后一次见她时,她正用这双手,把白茅花枕芯塞进表姐的嫁妆箱。

后来,那把未完工的藤椅被二表哥当了柴烧了。火焰吞没绞丝纹的瞬间,他闻到桃酥的甜香。原来有些告别,早藏在那年冬夜的煤油灯下。

表姐和表姐夫如今已是满头华发,子孙满堂,果真如了外公的心愿。

我想,那个时候的外公一定读过《诗经》中的《硕人》,他应该也知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里的柔荑,其实就是嫩茅草花。

乡野随处可见的白茅,在《诗经》里有个美丽的名字叫荑,就如同三表哥心里的芸,我心里的小英子,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其实他们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女子。

当我现在回忆和三表哥走过的这段年少的岁月,没有了苦难和憋屈的感觉,只有从容与安静,那些都被岁月发酵成了酒,成了一种人生的经历和财富。

我与三表哥的彼此陪伴,是年少成长中最温暖的一部分。就像是大雪落在广阔的洞庭湖平原,时光也在我们身上凝固成了记忆,似曾相识,又恍若隔世。

那些埋到记忆深处的过往,会在阳光下渐渐苏醒、清晰,就像是一册册的长卷,重新展现在面前,让我们明了生命和时间的真实。

最后,这些都会像雪一样融化成为水,成涓涓细流,成江河湖海,汇入到生命的大海中去。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还是愿意站在起伏的白茅花丛中,抱着那条虎斑狗,跟在表哥和表姐的后面,再一次享受那些从前的慢时光。

藤椅厂旧址上盖起了敬老院。

穿白大褂的姑娘蹲在篱笆外采白茅根:

"吸烟伤肺,给您包点白茅根,洗净了泡水喝。"

他盯着她胶布缠裹的指尖:

"你妈......手还编藤吗?"

姑娘愣住:

"她早不编了。去年脑梗,右手僵得像鸡爪。"

又指指篱笆,

"倒是爱种白茅,说根能止咳。"

三表哥突然抓起一把茅根塞进嘴里,呛出泪来。

姑娘吓得连忙后退:

"您疯啦!这茅根还没洗......"

"甜着呢。"

他哑着嗓子笑,

"比你妈编的绞丝纹还甜。"

夕阳下,白发男人佝偻着背,将几枚贝壳埋进了养老院旁的茅草地。

远处,新修的高速车流轰鸣,碾碎了旧码头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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